她说:“你叫陈辉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陈辉。”
“我的邻居杨素瑶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可惜你来得太晚了。”
我到家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我也背得上来:
陈辉: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
如果你还没有,请你到山东来找我吧。我是你永远不变的忠实的
朋友杨素瑶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东海阳县葫芦公社地瓜蛋子大队
老陈讲到这里,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可是老陈又叫住了我。他说:
“你上哪儿去?我还没讲完呢!后来我和她又见了一面。”
“胡说!你又要用什么显魂之类的无稽之谈来骗我了吧?”
“你才是胡说!你这个笨蛋。这件事情你一定会以为不是真的,可是我愿用生命担保它的真实性。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听着!”
他又继续讲下去。如果他刚才讲过的东西因为感情真挚使我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话,这一回老陈可就使我完全怀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实性了。不是怀疑,他毫无疑问是在胡说!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三、绿毛水怪
后来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也回了山东老家。至于老家嘛,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闭塞得很,人也很无知。我所爱的只是那个大海。我在海边一个公社当广播员兼电工。生活空虚透了,真像爱略特的小说!唯一的安慰是在海边上!海是一个永远不讨厌的朋友!你懂吗?也许是气势磅礴地朝岸边涌,好像要把整个陆地吞下去!也许不尽不止朝沙滩发出白浪,也许是死一样的静,连一丝波纹也兴不起来。但是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却永远不会改!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湛蓝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
可是在海中远远地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时候就是黑黑的一大片,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多东西,一片新大陆,圣海伦岛之类。涨潮的时候就是可笑的一点点,好像在引诱你去那里领受大海的嬉戏。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时,就爬到那里去休息一下。真是个好地方!离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里往前看,大海好像才真正把它的宽广显示给你……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又来到了海滨。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镜子!只有在沙滩尽边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溅……
我把衣服藏在一块石头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阳的余辉正在西边消逝,整个天空好像被红蓝铅笔各涂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际,心里又是一阵隐痛……你知道,我听说她死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了。这种痛苦对于我已经转入了慢性期,偶尔发作一下。我朝大海扑去,游了起来。我朝着那丛礁石游,看着它渐渐大起来,我来了一阵矫健的自由式,直冲到那两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错的怪石,其实在水下是其大无比的一块,足有二亩地大。一个个小型的石峰耸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刚刚露出水面一点。在那些乱石之间水很浅,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岖不平。我想,若干万年前,这里大概是一个石头的孤岛,后来被波涛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块礁石上。这一块礁石约有两米高,形状酷似一颗巨大的臼齿。我就躺在凹槽里,听着海水在这片礁石之间的轰鸣。天渐渐暗下来。我从礁石后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间出现。海水有点发黑了。
“该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见岸了。”我在心里清清楚楚地说。找不着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着星星出来才敢往回游,要是天气变坏,就得在石头上过一夜,非把我冻出病来不可!我可没那么大瘾!
我站起身来,眼睛无意间朝礁石中一扫:嗬,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见,在礁石中间,有一个好像人的东西在朝一块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从石头后面小心地看去,那个怪物背对着我。它全身墨绿,就像深潭里的青苔,南方的水蚂蟥,在动物身上这是最让人憎恶的颜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个人,宽阔的背部,发达的肌肉和人一般无异。我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绿种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样东西,就其形状来讲,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米多长,也是墨绿色的,完全展开了,紧紧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来支撑。在这怪物的翅膀中,也长了根趾骨,也有个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紧紧地抓住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