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了,陈侠君还没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说:“这优默太笨重了,到肉铺子里去称一下,怕斤两不小。”
袁友春脸上微红,睁眼看傅聚卿道:“英国人用磅作单位的,不讲斤两,你露出冒牌英国佬的马脚来了。”
陈侠君喝着茶说:“可惜!可惜!这样好茶给你们润了嗓子来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们等,方才送一个朋友全家上车回南边去,所以来迟了。这两天风声又紧起来,好多人想搬家离开这儿。老马,你说,这仗打得起来不?你的消息该比我们灵通罗。”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说:“你该看他的社论。国家大事,私人访问,恕不答复。”
几张嘴同时说:“为了读他的社论,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问他。”颐谷也觉得这关系到切身利害,只等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腾出嘴来讲话。李太太说:“是呀!我也得有个准备。北平真危险的话,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来,建侯得先到南边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现在紧张多呢!日本飞机在头上转,大家都抢着回南,平沪特快车头二等的走廊里站满了乘客,三等车里挤得一宵转身不得,什么笑话都有。到后来,大事化为无事,去的人又回来,白忙了一趟。这几年来,我们受惯了虚惊,也许什么事儿没有。用中,你瞧怎样?”
马用中好象没忘记生理卫生关于淀粉应在嘴里消化的教训,仔细咀嚼面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面包屑,皱着眉头说:“这事很难肯定地说……”
李太太使性说:“那不行!你非讲不可。”傅聚卿道:“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来决断一下。老实告诉你,老马,我就从来没把你的话作准;反正你在这理讲话又不是做社论,你不负什么文责。要知道祸福吉凶,我们自会去求签卜卦,请教摆测字摊的人,不会根据你大政论家的话来行动。”
马用中只当没听见,对李太太说:“我想战事暂时不会起。第一,我们还没充分准备,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们开战,俄国也许要乘机动手,这消息的来源我不能公布,反正是顶可靠的。第三,英美为保护远东利益,不会坐视日本侵略中国,我知道它们和我们当局有实际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国,也不能不顾忌到英美,决不敢真干起来。第四,我们政府首领跟希脱勒、墨沙里尼最友善,德国、意国都和我们同情,断不至于帮了日本去牵制英美。所以,我们的观察,两三年内还不会有战争。当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这人真讨厌!听了你一大堆话,刚有点放心,又来那么泄气的一句!”马用中抱歉地傻笑,仿佛战事意外发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问:“那么,当前的紧张局面怎样了结呢?”
袁友春轻蔑地说:“哼!还有什么?我们只能让步。”
“那可糟啦!”建侯说,颐谷心里也应声回响。
“不让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陆伯麟同时说。
陈侠君道:“让步!让到什么时候得了?大不了亡国,倒不如干脆跟日本拼个你死我活。老实讲,北平也不值得留恋了。在这种委屈苟安的空气里,我们一天天增进亡国顺民的程度,我就受不了!只有打!”说时拍着桌子,表示他的言行一致,好象证明该这样打日本人的。坐在他右面的赵玉山吓得直跳起来,把茶都泼在衣服上。
李太太笑道:“瞧你这股傻劲儿!小心别打破我的茶杯。‘打!’你肯上前线去打么?”
侠君正在向玉山道歉说:“都是我不好!回头你太太又该借这茶渍跟你吵了——”听见这话,回脸过来说:“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
建侯耸了耸肩,对人家做个眼色,傅聚卿说:“你肯承认自己懦弱,这就是最大的勇气。这个年头儿,谁都不敢讲自己怕打仗。敢这样坦白讲的,你还是第一个。有些人把他们的畏缩掩饰成政策,说维持和平,说暂时妥协,不可轻举妄动,意气用事。有些人高喊着抗战,只希望虚声夺人,把呐喊来吓退日本,心上并不愿意,也并不相信这战争真能发生。千句并一句说,大家都胆小得要装勇敢,就没人有胆量敢诚实地懦弱。可是你自己怕打仗,又主张打仗,这未免有些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