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意思?”
“‘天蓬元帅’的店训。”
“啥意思?”
“把猪蹄做得,一天不吃,能想三年。”
这天夜里,明亮梦见,这块匾又变成了一棵树,还是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二百多年的大枣树;不过不长在奶奶家,长在延津渡口;大树仍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一群人,坐在树下喷空。有奶奶,有爷爷,有算命的老董,有奶奶故事里的黄皮子和犟牛,还有明亮养过的那条狗孙二货,还有明亮在延津渡口遇见的那只中年猴子。平日里,明亮总会想起的那些人和动物,生活中再也见不到了,现在聚到了一起。老董生前眼瞎,现在不瞎了;孙二货这只京巴从来没去过延津,现在来到了延津;那只中年猴子,身上的血道子也已经结痂。不过不是人在喷空,而是黄皮子、犟牛、孙二货和中年猴子在喷空,喷它们一辈子遇到的人和事;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大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看到此情此景,明亮突然想用笛子吹一首曲子;好多年没吹笛子了,没想到笛子就在手中;他想随意吹开去;过去他随意吹过妈在长江上起舞,奶奶家那棵枣树不知哪里去了,吹过他对延津的陌生;现在想吹一首“一日三秋”;一日三秋在哪里?原来在梦里,在黄皮子、牛、狗、猴子的喷空里。把笛子拿起,正要吹出第一个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
“别吹了,都是假的。”
明亮扭头看,是花二娘,胳膊上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灯笼一样的红柿子;明亮有些不高兴:
“二娘,大家都是真情实意,怎说是假的?”
花二娘:“树是假的,树来自‘一日三秋’,‘一日三秋’的匾也是假的,这喷空能是真的吗?你想吹一个虚情假意吗?”
明亮:“二娘,您听我说一个道理啊,梦是假的,梦里的事又是假的,但负负为正,其中的情意不就是真的了吗?人在梦中常哭湿枕头,您说这哭是不是真的?人在梦中常笑出声来,您说这笑是不是真的?有时候这真,比生活中的哭笑还真呢。”
花二娘愣在那里,似乎被明亮的道理说住了;突然翻脸:
“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个道理,我出门是来寻笑话的,不是寻道理的。”
明亮也突然醒过闷来,但说:
“二娘,您出门寻笑话没有错,但这回真不该找我。”
“又像上回一样,想说你是西安人?”
“上回我人在延津,虽是西安人,算半个延津人,这回我人在西安,是梦里回到了延津,延津对我是虚的,您不该以虚为实让我给您讲笑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虽然人没回来,但梦回延津,等于魂魄回到了延津;如果你惹恼了我,我把你魂魄压到山下,让你人魂分离,看你在西安怎么活。”
花二娘又说,“虚有虚的办法。”
明亮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回离开延津的时候,已发誓不再回延津,没想到梦里回来了;可谁管得住自己的魂魄呢?说起来,这也是“一日三秋”惹的祸。花二娘得意地:
“没话说了吧?谁也别想用道理糊弄我,糊弄我,等于糊弄你自己。”
明亮手中的笛子,顷刻间不见了,笛子并不能吹出笑话给花二娘听;也是大祸临头,明亮急中生智,忙说:“二娘,说起道理本身,我倒有个笑话。”
“啥笑话?”
“道理当然糊弄不了您,但道理可以糊弄许多人。在生活中,许多道理也是假的,可天天有人按真的说,时间长了就成真的了;大家明明知道这道理是假的,做事还得按照假的来,装得还像真的;您说可笑不可笑?还不如梦里真呢。”
花二娘倒想明白这层道理,“噗啼”一声笑了:“你拐到这里来了。”又说,“算你说了个拧巴的笑话吧。”又说,“让道理成为笑话,总显得有些没劲,还不如你上回说的黄色笑话好玩呢。”
可上回说的黄色笑话,来自明亮一辈子的伤痛;这样的笑话多了,明亮早活不下去了;又见笑话说完,花二娘并没有赏他红柿子的意思,便说:
“二娘,我知道我笨嘴拙舌,给您老说笑话有些勉强,以后我接受教训,梦里也不回延津了。”
花二娘:“你要彻底不回延津,我们也算一刀两断。”又说,“延津有五十多万人,多一个少一个,难为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