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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27)

作者:刘震云

陈长杰:“也许别的唱戏的是那样,但我不是。”又说,“再说,我现在不是唱戏的了,是火车上的司炉。”

“到底唱过戏,会说。”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秦家英低头笑了。又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你咋不问我问题呢?”

陈长杰想了想,如实说:“不知道该问个啥呀。”

秦家英:“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陈长杰下次倒班,两人去了黄鹤楼。看着黄鹤楼柱子上的两句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秦家英:

“知道这是啥意思吗?”

“人去楼空的意思吧?”

“说的就是你和我。”

“此话怎讲?”

“过去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孤男寡女,咱们的情况不是这样吗?”

陈长杰点头:“你会品味话里头的意思,我就没想到。”

陈长杰下次工休,两人去了东湖。两人顺着湖边往前走。秦家英:

“平日里,你都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

“我只是一个司炉,交什么朋友,由不得我呀。”陈长杰又想了想,“就爱来往的人说,都是些不爱说话的人。”

“不爱说话,总比油嘴滑舌好吧?”

陈长杰想了想:“我觉得也是。”

“你家孩子是个啥性格?”

“跟我一样,不爱说话。”陈长杰又说,“男孩子,有时免不了淘气。”

“我家女孩才六岁,有时爱一个人叹气,你说是啥意思?”

“心疼你呗,这就叫懂事。”

中午两人吃的是糍粑和热干面。吃饭间,秦家英问:

“咱们见过几面了?”

陈长杰想了想:“三面吧。”

“见也见了,逛也逛了,咱也老大不小,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无法像少男少女那样谈恋爱,我问句实话,你想不想娶我?”

“不想。”

“为啥?”

“没地方娶你。”

秦家英夹起的糍粑停在空中:“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一个月后,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了。因秦家英是闵段长的外甥女,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的时候,机务段借给他们一个小两居。两人各带一个孩子,四个人住小两居,显得并不宽敞,陈长杰和秦家英住一屋,陈长杰的儿子明亮和秦家英的女儿薇薇住一屋,薇薇睡下铺,明亮睡上铺。到了陈长杰出车,薇薇便去那屋跟妈睡,这屋就剩明亮一个人了。明亮跟陈长杰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害怕陈长杰出车;跟陈长杰从集体宿舍搬进小两居,盼着陈长杰出车;陈长杰一出车,他就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了。家里就剩明亮和秦家英两个人时,秦家英从来不主动与明亮说话,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明亮不存在;这恰恰中了明亮的心思,明亮也可以当她不存在。

从六岁起,明亮在汉口芝麻胡同小学上学。这天中午放学,明亮从学校背着书包回家吃饭,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爸让他喊“叔”:

“这是你延生叔,从老家来的。”

明亮来武汉已经三年了,从延津出来的时候,他才三岁,三年过去,对延津老家的大人小孩都记不牢靠了。明亮记不得这人是谁,但见到这客人,身体突然像触了电一样,他感到他妈来了。

明亮打记事起,爸妈都在延津棉纺厂上班。每天下班,两人都顶着一头棉屑。回到家,两人老吵架。那时明亮年龄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吵的是什么,只记得他们吵架的时候,两个字用得最多,“没劲”。后来因为一把韭菜,妈上吊了。明亮小时候不知道“没劲”是什么,几十年后就知道了,“没劲”是可以让人上吊的,“没劲”也是可以让人跳楼的。几十年后,明亮看到手机新闻里,动不动有人上吊了,动不动有人跳楼了,身边总有人说:“至于吗?”“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因为什么呀?”明亮会说:“至于,因为‘没劲’。”人问:“你咋知道?”明亮嘴上不说,会在心里说:“因为我妈。”

妈上吊那天是礼拜天,本来家里准备中午包饺子。早饭后,爸上街买回来一把韭菜,因为这把韭菜是否老了,爸妈两人又吵了起来。吵了一阵,妈哭着说:“没劲”;爸把床前的痰盂踢翻了——那时家家户户还用痰盂,也嚷道:“没劲”,摔门出去了,家里就剩妈和明亮两个人。妈哭着哭着,倒在床上睡着了。明亮将翻在地上的痰盂扶起来,将痰盂倾在地上的水用拖布拖干净,坐在床边踢腿。一时三刻,妈醒来了,看到明亮坐在床边,从身上掏出两毛钱,对明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