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中秋节回去,听说六婶得了忧郁症。去六叔家看画,发现果不其然。别人得了忧郁症是不爱说话,六婶是滔滔不绝,说尽她平生的不如意事;不如意事的桩桩件件,都与六叔有关。六叔低头不说话,只是指着画,看画。滔滔不绝之中,我哪里还有心思看画?随便看了两三张,便说中午家里有客,走出六叔的家。
去年春节回去,听说六叔死了,心肌梗死。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去六叔家看望,六叔成了墙上一张照片。与六婶聊起六叔,六婶说,那天早上,六叔正在喝胡辣汤,头一歪就断气了,接着开始叙说,如何把六叔拉到医院抢救,也没抢救过来,临死连句话也没留,接着如何通知亲朋好友,料理六叔的丧事等等;听六婶说起这些话的速度和熟练程度,像唱戏背台词一样,便知道这些话她已经对人说过无数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打断六婶的话:
“六叔的画呢?”
“他死那天,当烧纸烧了。”
我愣在那里:“那么好的画,怎么烧了呢?”
“那些破玩意儿,画些有的没的,除了他喜欢,没人喜欢。”
“婶,我就喜欢。”
六婶拍了一下巴掌:“把你忘了,早想起来,就给你留着了。”
又说,“人死不能复生,纸烧成了灰,也找不回来了,也只能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六叔的画的灰烬,如今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当天夜里,我梦到了六叔,延津渡口,漫天大雪,岸边,六叔白衣长衫,扭着身段,似在唱戏,漫天飞舞的大雪,又变成了漫天他的画,他对我摊着手在唱:“奈何,奈何?”“咋办,咋办?”醒来,我再睡不着。一个月后,我下定一个决心,决心把六叔化为灰烬的画重新拾起来;我不会画画,但我可以把六叔不同的画面连接起来,写成一部小说。或者,不能再见六叔的画,只好写了这部小说,以纪念我和六叔的过往,以留下六叔画中的延津。
但是,真到做起来,把画作改成小说,并不容易。一幅一幅的画,是生活的一个个片段,其间并无关联,小说必须有连贯的人物和故事;还有,六叔有些画作属于后现代,人和环境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有些画作又非常写实,画的是日常生活的常态,是日常生活中人的常态,是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延续;二者之间,风格并不统一;画是一幅一幅的,可以这么做,而一部小说描写手法和文字风格必须统一。我写了两章之后,曾想放弃,但又想到,我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过用写作给人解个烦闷,心里曾默许六叔,要用自己的一点技能,把朋友已经被人忘却的情感和心事捡起来,不能重诺轻信,半途而废,还是勉为其难地做了下来。
在写作中,我力图把画中出现的后现代、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和日常生活的描摹协调好;以日常生活为基调,把变形、夸张、穿越生死和神神鬼鬼当作铺衬和火锅的底料;大部分章节,以日常生活为主,有些章节,出现些神神鬼鬼的后现代,博人一笑,想读者也不会认真;在主要人物的选择上,我从两米见方的剧团人物群像素描中,挑出几个人,让其贯穿小说的始终;当然女主角之一,少不了六叔的红尘知己;所以这么做,是考虑这些人物离六叔更近。这些人物中,又以离开延津的人为主,因为只有离开延津的人,才能更知道延津;而六叔的画作,一直画的是延津;这是小说和绘画的区别;这方面跑出了画外,请六叔不要怪罪。同时,把场面拉开,也是给小说的辗转腾挪腾出空间。还有,因六叔的画作已经灰飞烟灭,对六叔画作本身,也都是对过去的记忆,对记忆中的六叔的画的记忆,仅重现画中的情形,也难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难以回到六叔画中的境界;如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也请六叔不要怪罪。总而言之,该小说中,有忠于六叔的地方,有背叛六叔的地方,这是我开始写起时没有想到的。但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六叔说过,延津还是以笑为主,就当也是个玩笑吧。
谢谢每一位读了这本书的朋友。我也代六叔谢谢大家。
第2章
花二娘
花二娘是个爱听笑话的人。人问,花二娘,从哪儿来?花二娘说,望郎山。人问,干吗去?花二娘说,找笑话。人问,眉毛上咋还挂着霜?花二娘说,望郎山上有积雪。花二娘胳膊上一篮子,篮子里装满灯笼一样的红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