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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19)

作者:刘震云

李延生这才明白了樱桃的用意。原来她捎话是假,捎人是真,从根上起,一直在骗他。他想跟樱桃翻脸,又想,反正要去武汉,捎句话,和捎个人,对他倒没大的差别,只是身体里多装两天人而已;她在身体里不吃不喝,倒也多不出任何花费;如果两人翻脸,樱桃撒起泼来,长期赖在他身体里不出来,反倒因小失大;于是不再跟樱桃争执;只是一张火车票,要坐两个人;看着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跟人说,人不会信,会说他疯了;事情有些荒唐,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是别人遇到这事说给他,他不会信;现在他把同样的事说给别人,别人也不会信;茫茫人海中,谁能猜透身边这人,怀揣的是啥呢?他叹了口气:

“樱桃,你心眼比我多。”

樱桃倒不好意思:“我这也是无奈呀。”

又说,“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赖在别人身上呀。”

李延生:“我不明白,你见了陈长杰,到底想说啥呀?”

“你别管。”

“你要不说,我就不去了,你不能把我一直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你去武汉,那我不成傻×了?我不去,你也去不成。”

樱桃这时哭了:“一言难尽。”

李延生:“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

樱桃:“三年前我是上吊死的,不算好死,吊死鬼不能入祖坟,陈长杰把我葬在了县城南关的乱坟岗上。三年来倒也无事,但半年前,有个被枪毙的强奸杀人犯,也葬在了乱坟岗上,他知道我以前唱过戏,一到晚上,就让我扮成白娘子,他扮成许仙,唱过戏,就逼我跟他做那事,我不从,他就打我,说我们是夫妻,我说戏里的事,哪能当真,他非要假戏真做;后来我也想通了,我死都死了,生前戏里被压到塔下,生活中又上吊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但他上了我之后,得寸进尺,又让别人上,他来收钱;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是活不下去了,或者,我是死不下去了,我得找到陈长杰,让他给我迁坟。”

李延生愣在那里,这才明白了樱桃的处境,也明白樱桃让他捎话的原因。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你这么不容易。”但又说,“就是迁坟,你在延津找个亲戚不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非要找陈长杰?”

樱桃:“当初是他把我埋在那儿的,最后一锨土,留下了印记;解铃还须系铃人,非把最后一锨土掀开,我才能迁坟;你们阳间讲因果,阴间更讲因果,因果不符,起不了作用,最后压到我身上那锨土是陈长杰撒的,迁我还得是陈长杰呀;就像戏里法海把我压到了塔下,揭开塔上的封条,也得是法海一样;如果换人把我迁走,等于身体迁走了,魂儿还留在那儿,身魂分离,还不如天天从了强奸犯呢。所以,迁坟必须陈长杰来做,别人无法帮忙。”又说,“再说,那个强奸杀人犯在假戏真做,在戏里,陈长杰不是法海吗?法海会降妖,能镇住那个厉鬼,把他扣在镇妖塔下边,还有一层意思是在这里。”

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事情这么复杂。李延生又不解:

“就算是让陈长杰迁坟和镇鬼,我把话捎到不就行了,你为啥还非要跟着去呢?”

“怕陈长杰不听你的话呀。我去了,他要不管这事,我就跟他闹,他非跟我回延津一趟不可。”

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说是让李延生把她带到武汉,谁知还有她把陈长杰带回延津的事。李延生接着说:

“既然这样,到了武汉,见到陈长杰,有什么你跟他说,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是自然,这回我说话算话。”

李延生突然想起樱桃的死因,又问樱桃:

“咱是闲聊啊樱桃,我想问句闲话。”

“啥闲话?”

“三年前,你到底是咋死的?”

“这话不闲呀,一个人咋死的,能说成是闲话吗?”

李延生忙说:“是我用词不当,是我用词不当,我就是想问问,是像人们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樱桃叹息一声:“说是因为韭菜,也是因为韭菜,说不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那天与陈长杰因为韭菜吵架是真,陈长杰摔门走了,我越想越气,倒在床上哭,哭着哭着,一不小心睡着了,正好碰到路过的花二娘,让我给她讲笑话。也是活该我倒霉,花二娘找笑话,一般是在晚上,谁让我大白天睡着了呢?我睡前刚刚哭过,哪里能把笑话说好?于是我说,花二娘,我嘴不会说,你让我唱吧。花二娘说,知道你过去唱过戏,你想唱就唱。我便从《白蛇传》里《断桥》开始,一直唱到‘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唱出了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没想到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勾起了花二娘的委屈和伤心,我哭了,花二娘也哭了。唱腔一落,花二娘翻了脸,我是来找笑话的,你却让我哭,是何居心?背我去喝胡辣汤吧。我这才想起花二娘来梦里的目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二娘,不消您动身,我先走一步吧,拿根绳子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