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我再摸摸。”
李延生近前,老董又在李延生身上摸了一遍。摸完摇摇头:“不能。”
“为啥?”
“驱出去不难,但过一个时辰,她还会附到你身上,她这回的执念很重啊,你不捎话,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你。”老董又说,“如果你找别人作法,他一定帮你把樱桃驱出去;驱出去,等樱桃再附到你身上,他再帮你驱;驱一回,你不得交一回钱?但我不是这样的为人,我不能骗你。”又说,“不骗你不只为了你,我算出了我的下辈子,我下辈子不瞎,我得为来世积德。”
李延生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老蒯在旁边插话:
“看来,武汉你是死活得去了。”
李延生:“说去武汉,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没去;事过一个月,再去武汉,我也没有由头了呀。”
老董:“这事不归我管。”
“可我不明白,我跟樱桃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她捎话,咋死活缠上我了?”
“怎么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当年你在《白蛇传》里演许仙,她演白蛇,你们是夫妻呀。”
“那是在戏里,戏里,我不是我呀;戏里,都是假的呀。”
“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一段姻缘,藏在那里。”
李延生突然又想起什么,问老董:“老董,樱桃要捎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呀?”
“这我不敢瞎说,剩下是你和樱桃的事了。”
老蒯这时阻住李延生和老董的对话:“问事到此结束。”示意李延生起身。李延生只好起身,与老蒯结账。老蒯收过钱,对着院子里喊:“下一个。”
李延生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对进门的那人说:“大哥,你再等等,我还没问完。”等那人退出屋,李延生又回来对老董说:
“老董,再问一句闲话。”
老董还没说话,老蒯皱眉:“你额外加的项目可不少哇。”
老董倒是止住老蒯:“当年,这是延津的角儿,和一般人不一样。”
李延生:“樱桃让我给陈长杰捎话,是不是跟她的死有关系呀?当年,是陈长杰把她逼死的。”
老董又招呼李延生近前,给李延生摸骨。摸了半天,摇摇头:“这个也摸不出来,她藏得太深了。”
既然摸不出来,李延生只好出门。一场话问下来,加急费加上直播费,共二十五块八,相当于李延生在门市部卖十几天酱油醋和酱菜的工资。贵是贵了点,但总算弄明白他为什么闹心。走出老董家门,又突然明白,找老董,是藏在他身体里的樱桃的主意;只有找到老董,才能找到樱桃;又明白,李延生来老董家,不想让老孟和胡小凤跟着,也是樱桃的主意。这时他又自言自语:
“樱桃,事到如今,你到底要我捎什么话呀?”
没想到经过老董的直播,李延生体内的樱桃附了魂,活了;在老董家没活,离开老董家倒活了;大概这是老董没想到的;樱桃在李延生体内说:
“等上路你就知道了。”
“不就是一句话吗?不用上路,我写信告诉陈长杰不就行了?”
“不行,这话必须当面说。”
“当面说,和信里说,有啥区别哩?”
“区别大了,事情说到当面,当时他就得有个态度,写信告诉他,等回音,就得等回信,得多长时间呀。”樱桃又说,“好多事,当面说无法推辞,写信说能找理由推托。一个多月前,陈长杰让你去武汉参加他的婚礼,如果是当面说,你无法说你崴了脚,写信,你就可以说瞎话呀。”
想想,樱桃说的也有道理,李延生:“如果我答应去武汉,你啥时候从我身体里出来呀?”
“你一上路,我就出来。”
李延生叹了口气。看来,这趟武汉是非去不可了。
第8章
樱桃(六)
既然武汉非去不可,只有上了路,樱桃才能从他身体里出来,李延生便不再做其他妄想。但怎么去武汉,也让李延生发愁。要去武汉,他首先须过胡小凤这一关。一个多月前陈长杰在武汉举办婚礼,李延生说过不去武汉;一个多月过去,怎么突然又要去武汉?去武汉干吗?总不能给她实话实说,说他体内藏着一个女人吧?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樱桃,以前在戏里是他老婆;胡小凤听到这话,会立马疯了,不送他进精神病院,她自己先去了精神病院。武汉曾有陈长杰婚礼的事,这地名比较敏感。前些天,因为吴大嘴丧宴的事,李延生又跟胡小凤拌过几句嘴,涉及陈长杰在武汉的婚礼;不拌那个嘴,事情就过去了;拌了嘴,等于旧事重提,把事情又强调一番;如果想要出门,最好避开武汉,把去武汉说成去另外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必须有现成的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副食品门市部每个月要去洛阳酱菜厂订购一批酱菜;根据季节和门市部上个月卖酱菜的状况,调整进货的品种,是辣萝卜,是辣白菜,是腌生姜,是腌雪菜,是腌韭菜花,是腌雪里蕻,是腌酸豆角,是腌糖蒜,还是腌花生米,是酱黄瓜,是酱黑菜,还是稀黄酱……订购过,洛阳酱菜厂用专门的货车把订购的酱菜送到延津。而经常去洛阳酱菜厂订购酱菜的,是副食品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按说老孟在门市部卖烟酒,不卖酱菜,订购酱菜不归他管,但老孟一个表哥在洛阳酱菜厂当车间主任,老孟到了洛阳,可以订购些次品的酱菜,即车间在加工酱菜时,工人不小心把酱菜疙瘩切歪了,切碎了等等,经过酱缸的腌制,除了品相差些,味道和正品没大的区别;而次品的价格,比正品便宜一半;次品在洛阳只能卖次品,但来到延津,副食品门市部仍可以当正品卖。李延生可以跟老孟商量,让他替老孟去一趟洛阳;让老孟说自己家有事,脱不开身,只好请李延生代劳;李延生本来就在门市部卖酱菜,代替老孟去洛阳订酱菜也名正言顺;等到上路,李延生并不去洛阳,直接从延津去了武汉;而下个月的酱菜,由老孟给洛阳酱菜厂的表哥写一封信,根据往年季节和延津这个月卖酱菜的情况,在信里把下个月的酱菜给订下来就是了;樱桃不让把一句话写信告诉武汉的陈长杰,老孟却可以把订酱菜的话写信告诉洛阳的表哥;大家同在一个门市部共事四年多,他跟老孟从来没有吵过嘴,估计他求老孟帮忙,老孟不会不答应。把这理由说给胡小凤,胡小凤也不会怀疑。除了去洛阳名正言顺,如去别的地方,李延生就找不出适当的理由了。但是,去洛阳虽然成立,把去武汉说成去洛阳,二者路程可差好远。延津距洛阳三百多里,坐汽车来回也就两天;延津离武汉两千多里,去武汉得坐火车,那时候的火车时速也就五六十公里,沿途站头又多,停靠的时间又长,来回坐火车,就得四天;到了武汉,人生地不熟,从火车站找到陈长杰的家,跟他说话,话说完,再赶回火车站,在武汉停留和盘桓的时间,又得一天;来回坐火车,到了火车站,不一定有合适的车次,让你马上上车,两头等车,再打出去半天;去一趟武汉,来回需五天半;两天的洛阳,变成五天半的武汉,这中间的三天半如何发落?李延生又想,两天之后,李延生可以从武汉给胡小凤的糖果厂打一个长途电话,说他在洛阳发烧了,走不得路,怕是得在洛阳养几天病,再回延津;天有不测风云,谁还不随时随地有个头疼脑热,估计胡小凤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在电话里要交代明确,是发烧,而不是前些天的烦心病犯了,否则胡小凤会马上赶到洛阳,反倒弄巧成拙。出门的由头找到了,李延生又开始发愁盘缠的事。李延生查出,从延津到洛阳坐汽车来回车票是二十块钱,从延津到武汉来回的火车票是一百二十块钱,这一百块钱的饥荒打哪里找补?再说,出门在外,你光拿车票钱就行了?在路上你就不吃不喝了?你敢保证就没有别的用钱的地方了?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来这饥荒还不止一百块钱。说成去洛阳是出公差,路费可以由副食品公司报销,私下去了武汉,这钱可都得花自己的体己;而李延生背着胡小凤藏在副食品门市部的体己,算命花去二十五块八,目前只剩十块两毛钱了。十块两毛钱之外的一百多块钱的饥荒如何打发?看来只能跟人借了。这钱跟谁借呢?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边卖酱油醋和酱菜,边卖花椒大料酱豆腐,边想在延津能借给他钱的人。能借给他钱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手边有闲钱;啥叫闲钱?刨去养家糊口,买过这个月的柴米油盐,手头还有富余的钱。二、这人须是李延生的好朋友,肯把钱借给他。李延生先从他家的亲戚想起,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大姨、小姨、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等,这些人,跟李延生的关系都不算远,这样的人家,在延津也有十余家,但扳着指头数过去,没有一家是有闲钱的人;换句话,这些亲戚也都是穷人,想也白想,于是就不想了;接着想好朋友;说起好朋友,李延生在县城也有十几个,但一个卖酱油醋和酱菜的人,平日来往的朋友,也多不是有闲钱的人。闷着头想了一上午,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想这些人的时候,李延生还必须顾忌一点,因去武汉须瞒着胡小凤,借给他钱这人还必须嘴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跟在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张口,但又考虑到,老孟每月的工资,跟李延生差不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会有闲钱,又想到接着去武汉,还要让老孟用洛阳酱菜厂来打掩护,同时再借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把老孟也排除在外。除了这些亲戚朋友和老孟,李延生一时就想不起别的人了。闷闷不乐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从东街走到北街,路过北街的洗澡堂子;看到洗澡堂子,李延生灵光一闪,想到在澡堂里搓澡的老布,他可以找老布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