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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96)

作者:刘震云

“这孩子我不卖了。领她回开封,当个闺女,自己养了。”

又说:

“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说:

“我不是干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萨也不接钱,笑着看老尤:

“晚了。”

老尤:

“十块大洋还在,咋能说晚了?”

老萨:

“我不是说买卖晚了,是你自个儿晚了。”

老尤:

“此话怎讲?”

老萨:

“没卖之前,你可以把她当闺女;现在你卖过她,她也知道了,你就养不得她了。本来是头羊,等她长大了,也会变成老虎;啥叫养虎遗患,这就叫养虎遗患。”

又说:

“这是一道坎。一过了这道坎,你再亲她,也成不了亲人了。”

老尤想想,觉得老萨说得有理,只好又揣起大洋,转身要走。巧玲见老尤走,“哇”地一声又哭了。老尤见巧玲哭,自个儿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萨朝地上啐了一口:

“这哪叫卖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脚:

“既然冒充猫,就别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萨手里,发现老萨和老尤是两个人。老萨是洛阳人,卖人卖惯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还带了个锥子,巧玲再闹,就用锥子扎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给吓住了。夜里睡觉,还将巧玲绑在床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门前,晃着手里的锥子:

“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爹。”

巧玲害怕他的锥子,见了人,只好给他喊爹。老萨带着巧玲继续往西走,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垣曲县,二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叫老卞。老卞是个山西人,长着一对斗鸡眼,过去是个卖布的,看到卖人比卖布赚钱,便开始卖人。也是初入人牙行,人倒比老萨和善;不打巧玲,夜里睡觉也不绑她。但买了巧玲之后,问了问别的人牙子,别的人牙子端详一下巧玲,都说二十块大洋买贵了;买贵了该怪老卞的眼力,但老卞把罪过怪到巧玲身上,对巧玲也没好气;一句话不对付,便用斗鸡眼剜巧玲。巧玲见老卞不打,也没锥子,只是用斗鸡眼剜她,倒也不怕老卞。夜里睡觉不绑,巧玲该趁老卞睡熟,自己偷跑掉;一是巧玲自小怕黑,天一黑不敢出门;二是已到了山西,千里之外,出门一个人都不认识;山西人说话,有一半听不懂;怕出门之后,再落到别的人贩子手里;如果再是一个老萨,还不如眼前的老卞;所以没跑。老卞带巧玲开始往北走,到了长治县,逢到集市,开始卖巧玲。但几个集市下来,发觉果然上了老萨的当。巧玲本来个头就小,又长了一头黄毛,显得小样,卖不出价钱。有出十五块的,有出十三块的,还有出十块的,连买巧玲的本钱还不够。卖一天巧玲,没有卖出去,天黑了,老卞又牵着巧玲走。这时往往说一句:

“我当初高看你了。”

这样前后盘桓半个月,巧玲还没有卖出去。住店加上嚼谷,又搭进去许多盘缠。老卞着急起来。越是着急,人越是卖不出去。说话到了深秋,南源山上,漫山遍野一片黄叶。秋风一吹,黄叶从树上纷纷落下,落了一路,也落了一山。山上的果子熟透了,树上的梨、油桃、板栗、核桃,纷纷从枝子上往地上掉。住店打尖,老卞心疼自己的钱,两张嘴,买一个人的饭食,自个儿吃不饱,也不让巧玲吃饱。现在看到满地的果子,巧玲便捡果子吃。吃着吃着吃饱了,便撵树间的松鼠玩。前后被卖了一个月,巧玲也习惯了,不以为意。松鼠蹿到树上,向巧玲作揖,巧玲“咯咯”笑了。巧玲捡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

“这是卖你,不是领你玩!”

又扬起手:

“再笑,再笑打你!”

巧玲也不怕他,跳到一边,仍“咯咯”笑着。

又停了几天,巧玲头上生出几窝秃疮。老卞带她住的全是鸡毛店,夜里睡在草窝里,一床破棉絮,不知多少过路人盖过;头上的秃疮,也不知在哪里染上的。秃疮一发就疼。巧玲倒不笑了,在那里捂着头,哭着喊疼。老卞凑上去一看,几片秃疮,已经泛红了;前后十几个红点,似要往外涌脓。巧玲本来就不好卖,头上再长秃疮,人就更不值钱了。看罢秃疮,老卞气得在那里蹦:

“祖宗,你这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

气得蹲在地上:

“干脆,你把我卖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