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一句顶一万句(73)

一句顶一万句(73)

作者:刘震云

“你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吗?你连俺吴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丢尽了!”

这是自吴摩西和吴香香成亲以来,吴摩西挨的头一回打。吴摩西本想还手,真打起来,吴香香也不是对手。但吴摩西没打吴香香,只说了一句话:

“去!”

转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吴香香一刀两断。吴摩西离开馒头铺,去了过去扛大包的货栈。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里,货栈扛大包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过年时也无货可扛。无人也好,图个清静。街上又锣鼓喧天,社火队舞到了货栈门前。本来身子又自由了,吴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吴摩西既没心思出来看,也没脸出来看。心里乱想着,下午转眼过去,到了晚上,吴摩西只顾赌气从馒头铺出来,没带铺盖,夜里只好睡在稻草堆里。货栈墙角,扔着几片装大包的破麻袋,吴摩西便把麻袋片抻开,盖到身上御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货栈待了一天。饿了,悄悄到货栈对面老刘的烧饼铺赊了几个烧饼。吴摩西以为一天一夜过去,吴香香回过神儿会后悔,或会消气,过来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吴香香没有露面。这时吴摩西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吴香香真生了气,也要跟他一刀两断;自己在馒头铺的生活,真要到此为止,从此又得重操旧业,沿街给人挑水,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现在自己把线头给揪断了,自己怎么续上去呢?说话又到了晚上,吴香香还没有来。吴摩西叹息一声,又扯开麻袋片,准备睡觉。刚要睡着,听到有动静,仰身坐起来,发现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气。吴摩西以为巧玲和吴香香一起来的,吴香香在门外等着,让巧玲进来喊他。人不来找他,吴摩西心里有些发虚;有人来找,吴摩西反倒又赌起气来。吴摩西:

“让你妈进来,我跟她有话说。”

巧玲:

“我妈没来。”

吴摩西吃了一惊:

“那你跟谁来的?”

巧玲:

“我自个儿来的。”

吴摩西心里又开始发虚:

“你妈让你来的?”

巧玲摇摇头:

“我妈让我一辈子不理你,是我自个儿偷偷跑来的。”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该去白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十三

“吴记馍坊”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高。说是一个“堂”,其实就老高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货郎,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高,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高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没老曹干活快,但老曹没老高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艺。主顾可以到老高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交给老高,让老高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干脆在银水里“炸”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满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高回一下炉,铸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字架,吴香香就交给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老高个头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江南人。老高做银饰时,爱边干活边跟主顾说话;不干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干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说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乱七八糟,经老高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高手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高“”地敲一下锤,作为了结。老高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插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个转承的作用。第一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