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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57)

作者:刘震云

杨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

“有时候会想起罗长礼。”

接着将喊丧的罗长礼的底细,本是一个卖醋的,最会喊丧,如何嗓门大,如何会调停场面,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跟老史讲了;在世上活了二十来年,他最喜欢那一喊。老史听后,倒愣在那里。愣不是愣罗长礼,而是愣杨摩西;一个种菜的,原来也喜欢世界上一喊;加上杨摩西在社火里扮阎罗,阎罗喜欢一喊丧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后,交接倒也方便;愣过,又摇头一笑。

但四月十六这天,出了一件事,让老史改变了对杨摩西的看法。老史当县长的时候,室内还没厕所,县长夜里撒尿,照样得用夜壶。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个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与众不同:他不好女色,单好男色。好男色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单好戏中的男色。老史爱看戏,原因也在这里。看着是去看戏,戏也看,主要是看戏中的男旦。老史当县长的时候,戏中的女角,大部分还是俊俏的男生装扮。老史打小生长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举手投足,挟肩提胯,马上会露出马脚,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戏;年轻时在苏州上过学,中意小巧玲珑的苏州男旦,于是把锡剧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诸多剧种,只是锡剧中的男旦,扮相比闽剧越剧等,更加像女人罢了。不是女人,胜似女人。从苏州引来的锡剧班子,当家的男旦叫苏小宝,十七岁一孩子,长得玲珑剔透,戏台上风情万种,卸了装又不苟言笑,又对老史的心思,故在锡剧班子中,引的是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锡剧,也就为看个苏小宝。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锡剧看社火,不是因为看锡剧看厌了,恰恰是因为苏小宝在苏州的老舅死了,苏小宝赶回苏州奔丧,老史觉得戏台上一下空了,这才抽身出来,看万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政府,以为该感谢社火,其实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的是个时候。苏小宝奔丧回来,老史又接着看锡剧。除了看戏,戏后,老史还把苏小宝叫到县政府他的住处,两人一待一夜。县长和一个男旦来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又像当年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徐到专员老耿,听后也是一笑。大家或许以为老史和苏小宝干了什么,其实老史和苏小宝一夜待下来,并不上床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个话。说话也不用嘴,而是用手,两人对面坐着,在下围棋,讲的是个手谈。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与众不同,讲的不是做,而是个“意”啊。只是要求苏小宝,手谈时也不卸戏装和脸上的油彩罢了。老史和苏小宝手谈,也不是天天谈,天天谈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谈,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缓,倒也怡然自得。虽然他们关在屋子里是手谈,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以为他们在一起什么都干了。一男一“女”,在一个房子里关了一夜,要说两人啥都没干,别说别人不信,整个县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日见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属,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县长,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数。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政府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过去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他们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这样抽抽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