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晁:
“不是让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节期间,大家都在津河边看社火,有一伙盗贼,趁人不备,青天白日,到县城南街“瑞林祥”绸缎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包妇女的头面钗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着人破案。杨摩西听老晁说是“官事”,以为官府怀疑他与盗窃有关,忙说:
“叔,南街那事,跟我没牵连;我一个挑水的,胆子没那么大。”
又说:
“再说,那几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里抖着锁人的铁链:
“正是因为社火,我才找你。”
杨摩西以为老晁要用铁链锁他,吓得把两桶水摔到地上,水泼了一地。谁知老晁转脸一笑,将找他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原来老晁找他不是为了“瑞林祥”丢东西,而是县长老史看上了他。县长老史除了爱听戏,平日还喜欢种菜。种菜也不是为了吃菜,像三国时的刘皇叔一样,为了韬光养晦。一个县长韬光养晦虽有些小题大做,但老史把种菜当回事,别人也无可奈何。县政府后院,有一亩三分地,过去被老胡堆过木料,后来被小韩荒着,老史到任之后,让人开垦出来,就成了他的韬光养晦处。正因为是韬光养晦,老史种菜也就是做做样子,闲时背着手到菜园转转;每天拾掇菜园子,还需要一个人。过去给老史种菜的,是福建他一个表叔。老史从小丧父,家境贫寒时,得到过这位表叔家的接济,老史做了县长,便让这位表叔来种菜。谁知这位表叔来了之后,心也不在种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务上。以为老史小时候听他的,现在也得听他的。看老史整日不理政事,就惦着听戏,背后骂他是“糊涂官”,自个儿跑到街上包揽诉讼,替人出头。好像延津的县长不是老史,而是这位表叔。上次牧师老詹来要教堂,被老史扣了个“干政”的帽子,把老詹吓了回去,现在这位表叔天天干政,把个菜园子荒在那里,让人无法韬光养晦,倒让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腊月,表叔又出幺蛾子,也是学着戏中,要在县政府门前,新添一面一丈见圆的大鼓,让万民擂鼓喊冤。过去表叔胡闹,老史都忍了,这次看他闹得太不像了,便说了他两句。谁知这位表叔除了喜欢干政,心眼也窄。一气之下,撂了挑子。临回福建时,撂下一句话:
“我不是生气姓史的糊涂,是可怜延津的苍生啊。”
老史闻知一笑;因已厌烦这位表叔,任他去了。元宵节老史看社火,发现了社火队中的杨摩西,扮一个阎罗,就扮得与众不同;接着打听,这人是街上一个挑水的,整日无家可归,便想让这个阎罗,来替自己种菜。不是种菜找不着别人,才找杨摩西,而是老史种菜不为种菜,为了韬光养晦,韬光养晦时,有一个阎罗在身边,倒也别有情趣。杨摩西听说县长让他种菜,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见他反应不过来,老晁并不奇怪,上去拧他的耳朵:
“妈拉个逼,别说你蒙,我看着都气。你一个挑水的,凭啥一步登天?刚才还像个要饭的,转眼就进了县政府?”
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当年想通过上“新学”进县政府,路没有走通;谁知杨摩西没上“新学”,无意之中,舞一个社火,竟越过杨百利遂了心愿。虽然是去种菜,总算有份正经营生,不用再沿街挑水,活计没个着落,整日饥一顿饱一顿的;同是种菜,在县政府种菜,又和在村里种菜不一样。过去在老汪的私塾里读书时,圣人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谁知杨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没关系,靠的是元宵节一个玩。杨摩西不禁摇头感叹:
“过去我以为帮我的会是人,或是主,谁知是个社火。”
十一
人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杨摩西在县政府种菜三个月,又在县城成了亲。
延津县城南街有个“姜记”弹花铺。“姜记”弹花铺既轧棉花,也弹棉花;弹花之余,还把弹出的棉籽儿轧成油,一罐罐摆在货架上卖;同时也做旧花换新花的生意。“姜记”弹花铺的掌柜叫老姜。老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姜龙,二儿子叫姜虎,三儿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弹棉,全家男女老少,头发眉毛里,皆钻些棉毛或棉屑。见一人顶着一头白走来,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姜家的人。兄弟三人没娶亲时,老大姜龙和老三姜狗说得着,老二姜虎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继成亲,这时谁跟谁都说不着。说不着不是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妯娌之间产生了矛盾。老姜加上三个儿子,四股人共同经营一个“姜记”弹花铺,谁出力多了,谁出力少了;谁得的多了,谁得的少了;派给谁的活儿重了,派给谁的活儿轻了;妯娌之间七嘴八舌。时间一长,兄弟之间也产生了隔阂。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阂虽没影响“姜记”弹花铺的生意,但一家十几口子,把日子过成了一锅粥。这年阴历五月初六,姜家的鸡和狗斗气,狗把一只鸡咬死了。老姜踢了狗两脚,把鸡提到了厨房,让老婆炖了个清汤鸡。一个弹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饭,这天中午,饭桌上有了肉。老姜吃了个鸡头,老大姜龙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着这鸡,老姜便撕下两只鸡腿,递给他们。姜虎有个女儿叫巧玲,三岁了,这天在街上玩过了头,回来吃饭,盆里的鸡腿已经没了。巧玲看到另外两个孩子一人一只鸡腿抱着啃,便上去抢。姜龙的儿子五岁了,姜狗的儿子两岁了;巧玲不敢抢大孩子的,便抢姜狗儿子的。姜狗的儿子,“哇”地一声哭了,但也死死抱着鸡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吴香香,兜头扇了女儿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