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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4)

作者:刘震云

“你说这事儿咋办吧?”

老裴:

“从今往后,一切听你的。”

老蔡:

“从今往后,别理你姐。”

由靠相好转到他姐头上,老裴有些蒙。老裴从小娘死得早,从六岁起,由他姐带大。老裴与他姐感情深,老蔡却与他姐闹过别扭。老裴想明白这理儿,低着头说:

“反正她已经出嫁了,从今往后,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问:

“从今往后,你还去内蒙古不?”

老裴:

“去不去,还听你的。”

老蔡:

“从今往后,别再提‘贩驴’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裢和鞭子,不再贩驴。老裴这才知道,那个内蒙古人不远千里来河南找他,并不是为了拼命,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这个内蒙古人人粗心不粗,下手有些毒。但斯琴格勒怀孕,并不是老裴的责任,老裴还得替河北人背着黑锅,冤还冤在这里。毛驴贩不成了,老裴便开始跟冯家庄的老冯学剃头。剃头倒不难学,学剃头三年出师,老裴两年半就离开老冯,自己担着剃头挑子,十里八乡给人剃头。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爱说话。师傅老冯给人剃头时,爱跟人聊天;十里八乡的事,数老冯知道得多。老裴给人剃头,一个头剃下来,一句话没有。大家都说师傅徒弟不一样。老裴话少不说,头剃着剃着,还爱长吁一口气。一个头剃下来,要吁四五口长气。一次老裴到孟家庄东家老孟家剃头。老孟家有五十顷地,二十多个伙计。二十多个伙计的头剃完,老孟的头剃完,太阳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个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宁县一个盐商,这天从山东贩盐回来,路过延津县,顺便到孟家庄来看老孟;老褚的头发正好长了,也让老裴来剃。老裴剃几刀子,长吁一口气;剃几刀子,又吁出几口气。头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边头跳起来,指着老裴:

“操你妈,多剃一个头,咋知道我不给你钱?唉声叹气的,扑身上多少晦气。”

老裴提着刀子站在那里,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东家老孟替他解了围,对老褚说:

“兄弟,他那不是叹气,是长出气;不是剃头的事,是他个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这才坐下,让老裴接着剃头。老裴在外剃头不说话,剃一天头回到家,也不说话。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办,稍有差池,老蔡还张口就骂。老裴一开始还嘴,但一还嘴,老蔡就扯到了内蒙古,内蒙古那个野种,老裴就不还嘴了。当面骂人不算欺负人,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做笑话,说给别人,就算欺负人了。但这话传到老裴耳朵里,老裴又装作没听见。十里八乡都知道,老裴在家里怕老婆。

这年夏天,老裴到苏家庄去剃头。苏家庄是个大庄,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苏家庄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头;三四十户人家,剃头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连剃两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头挑子往回走,在黄河边上,遇上了曾家庄杀猪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庄杀猪。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说得着。两人便停下脚步,坐到河边柳树下吸烟。吸着烟,说些近日的闲话,老裴看着老曾头发长了,便说:

“挑子里还有热水,就在这儿给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头发:

“剃是该剃了,可周家庄的老周,还等着我杀猪呢。”

想想又说:

“剃就剃。我剃个头,那个畜生也多活一会儿。”

老裴就在黄河边上支起剃头挑子,给老曾围上剃头布,用热水给老曾洗头。待洗泛了,比画一下,就下了刀子。这时老曾说:

“老裴呀,咱俩过心不过心?”

老裴一愣:

“那还用说。”

老曾:

“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

“你说。”

老曾:

“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

“娘们儿家,有啥正性,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

“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