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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134)

作者:刘震云

老曹老婆:“说点儿别的就说点儿别的。”

住够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从襄垣县温家庄回沁源县牛家庄,两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饭,吃饭,拿上干粮,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镇上坐长途汽车。两人路上边走边说,或走一阵,干脆坐在路边说一阵;走一阵,又坐在路边说一阵。走着说着,到了镇上汽车站,已是中午。两人吃过干粮,又坐在汽车站槐树下说。来了一班车,曹青娥不上;又来了一班车,曹青娥还不上。这时老曹老婆说:

“当初把你嫁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

曹青娥:“为啥?”

老曹老婆:“因为远,我才能送你。”

又说:“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

直到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要发车了,曹青娥才上了车。从车上往下看,空空荡荡的汽车站里,就剩下娘一个人,拄着拐杖,嘴在张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泪。

老曹老婆临死前一个月,腿开始浮肿,一个月下不了床。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陪娘住了一个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边,两人一个月说的话,顶人一辈子说的话。娘临死前一天,两人还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昏迷过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老曹老婆又醒过来,两人再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又昏迷过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来,对曹青娥说:

“妮,下次我再走的时候,就别再喊我了。娘一个月走不动道,身子是太沉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洗脸了,蹲这河边洗把脸吧。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了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时候,曹青娥就没有再喊娘。

百慧说完曹青娥给她讲的这段事,并不解其意,看牛爱国。牛爱国一开始也不解其意,看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爱国不解,又摇头急了,脸涨得通红,手哆嗦着拍拍病床,指指门外。牛爱国突然明白了,说:“妈,咱不住院了,咱现在就回家。”

曹青娥终于点点头,但又急出一身汗。牛爱国这时觉得他跟妈之间,没有妈跟她妈之间心近。比牛爱国与他妈心更远的,是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他们下午来到医院病房,一听说让曹青娥出院回牛家庄,三人都急了。牛爱江指着牛爱国:

“妈有病,你不让治,你还是人吗?”

牛爱香对曹青娥说:

“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心疼我们了。”

牛爱河指着牛爱国:“不能听妈的,也不能听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他如何从妈不单是心疼他们,而是对他们的失望和无奈说起,又说到妈给百慧讲的故事,百慧又给他讲的故事,这些来龙去脉呢?曹青娥会说话的时候,她有话不跟他们说,跟牛爱国说;后来也不跟牛爱国说,跟百慧说;想来也是觉得跟他们说也白说,或不想说;现在牛爱国觉得自己说也白说,也不想说,就说:

“妈都不会说话了,咱就听她一回吧。”

又说:“有啥事,我担着。”

又说:“大不了是个死,算我杀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给镇住了。当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从县城医院拉回牛家庄。回到牛家庄,曹青娥先是一阵兴奋,后又昏迷过去。待到醒来,已是第二天黎明。这时不但嘴不会说话,躺在床上,四肢动起来也开始费劲。牛爱国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里。但曹青娥醒来之后,眼睛似在寻找什么;牛爱国突然又明白,她不仅想死在家里,还想在家里寻找什么。牛爱国以为她在找人,忙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将家里正睡的人全喊起来。牛爱江的老婆和孩子,牛爱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孙三代,十几口子,围在曹青娥床前。牛爱国:

“妈,人都到齐了,你是要说啥吗?”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会说话,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摇摇头,意思不是要说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忙又拿过来纸和笔,但曹青娥的手,已无力握笔;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来;牛爱国扶住她的胳膊,顺着她的劲儿走,她的手向床头挨去,终于敲了敲床头。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这回连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干着急。干着急一阵,又昏迷过去。昏迷一天,醒了过来,突然又能说话了。大家见她能说话,都围拢上来。但她已顾不上和大家说话,先呼了一声“天呀”,又喊了一声“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声中,突然断了气。曹青娥死后,大家将她移到棺木里,整理她的床铺,发现她床铺下边,藏着一把手电。百慧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