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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122)

作者:刘震云

“老婆被人睡了,这窝囊废也没辙。”

又说:

“出事是现如今吗?满县城谁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绿帽子。”

又转了一个话头说:

“看他老实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接着推心置腹对老肖说:

“三天前他告诉我,想杀小蒋。”

又说:

“想杀小蒋没啥,他亲口告诉我,又不杀小蒋,想杀人家的儿子,让人家一辈子难受。”

又说: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还要杀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谁?他是个杀人犯。”

当晚说过,冯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卖猪肉,也不知昨晚都说了些啥,大体知道是对牛爱国不满。但瓦匠老肖是个嘴长的人,第二天又将冯文修的话传了出去,传得全县城人都知道,牛爱国要杀人。要杀小蒋的儿子。要杀庞丽娜。冯文修本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皆成了清醒时的话;牛爱国当时给冯文修说的,也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也成了清醒时的话。等话又经过几道嘴,传到牛爱国的耳朵里,牛爱国当时抄起把刀,就要杀人。这时不是去杀小蒋的儿子和庞丽娜,而是要杀冯文修。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这些话自己说过吗?说过;是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已无法解释。因为时候变了,场合变了,人也变了。话走了几道形,牛爱国没有杀人,但比杀了人心还毒。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牛爱国提刀出门,走了几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为十斤猪肉去杀人吗?只是心里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烦闷罢了。盖厨房本为接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等厨房盖好后,牛爱国又没了这个心思。厨房在那里空着。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开车时,也胡思乱想。胡子长了,也没心思刮。这天到襄垣县送一车芝麻。从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里。将芝麻送到襄垣县粮库,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酱菜厂,装了一车酱菜,赶回沁源。盘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乱想,中午饭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县城,一下睡着了;车头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上。等牛爱国醒来,自己头上,撞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车,看到车头已经撞瘪了,往下流水;一车酱菜坛子全碎了,车厢通体往下流酱汤。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满脸胡茬儿,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突然感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不然他真要杀人。

牛爱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爱国见过性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性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爱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新华街开了一家豆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牛爱国与他熟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牛爱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爱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满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黄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爱国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豆腐,豆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水;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身笨,车缝里,撵不上瘦子,便喘着气在那里喊:

“白文彬,我操你妈!”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身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抽出一根铁柄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缝里跳。牛爱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

“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