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线外,围着许多学生家长,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我爹也来了,给我带来一馍袋鸡蛋,说是妈煮的,六六三十六个,取“六六顺”的意思。并说吃鸡蛋不解手,免得耽误考试时间。这边考试,爹就在警戒线外边等,毒日头下,坐在一个砖头蛋上,眼巴巴望着考场。头上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珠,他不觉得;人蹚起的灰尘扑到他身上和脸上,也不觉得。我看着这考场,看着那警戒线外的众乡亲,看着我的坐在砖头蛋上的父亲,不禁一阵心酸。
发卷了。头两个小时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头晕,恶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我想,完了,这考试要砸。
何况我心绪不宁。我想起了李爱莲。两天前,她给我来了一封信:
哥:
高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半年的心血有没有白费,就要看这两天的考试了。但为了照顾我爹,我不能回镇上考了,就在新乡的考场考。哥,亲爱的哥,我们虽不能坐在一个考场上,但我知道,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愿我亲爱的哥你也能够考上。
爱莲
就这么几句话。当时,我捧着这封信,眼望着新乡的方向,心里发颤。
现在,我坐在考场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乡准时赶到考场没有;不知她要在医院照顾父亲,现在疲劳不疲劳;不知面对着卷子,她害怕不害怕,这些题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像出她十分严肃,正在对我说:“哥,为了我,不要胡思乱想,要认真考试。”于是,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几道题。这时考题看清了,知道写的是什么。还好,这几道题我都背过,于是心里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钢笔水,开始答题。一答开头,往常的背诵,一一出现在脑子里。我很高兴有这一思想转折,我很感激李爱莲对我现出了严肃的面孔。笔下“沙沙”,不时看一看腕上借来的表。等最后一道题答完,正好收卷的钟声响了。
我抬起身,这才发觉出了一身大汗,头发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听到马中又在讲台上威严地咋唬:“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在这一分钟,热锅炒蚂蚁,再急着爬也没有用了!”我从容地将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场。
爹早已从砖头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长里,踮着脚,伸长着脖子朝教室看。看我出来,忙迎上来,焦急问:“考得怎样?”
我答:“还好。”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担心后的笑。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苦涩,有点疲劳。但眼中冒出泪。泪后,对我望着。那苍老的眼里,竟闪出对我表示感激的光。“这就好,这就好。”然后从馍袋里掏出六个鸡蛋,一定让我吃下。可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说: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着还要考呢,喝水光想尿。”
但我还是跑到水龙头下,“咕嘟”“咕嘟”喝了个够。
离下场考试还有十分钟,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磨桌”正在焦急地翻书,急得满头大汗,见我进来,带着哭音颤着声说:
“班长,我完了!我好糊涂!这些题我都会背,但我记混了!我把‘党的基本路线’,答成了‘社会主义总路线’!”
我忙问:“那其他五道呢?”
他答着哭声:“还有两道也答混了!我的妈,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我安慰他:“既已考过,就不要再想了,还是集中精力想下场的数学吧!”
他仍很焦急:“你说得轻巧,你考好了,当然不着急。可我这些题明明会,却答混了,岂不冤枉!我好糊涂,我好糊涂!”接着便痛苦地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
“耗子”也十分沮丧,倒在铺上一言不发。
我问:“你怎么样‘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后双手捂头,痛苦地叫道,“我×他祖辈亲奶奶,我都认识这些题,但这些题都不认识我。我一场考试好自在,钢笔动都没有动。临到钟声响,才在一道题上写了几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给我分吗?”
……
下一场考试的钟声响了。同学们有高兴的,有着急的,有沮丧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场。警戒线外,家长们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头下的砖头蛋上。马中又讲话了,说上一堂考试有的同学表现不好,这一场要注意,不然可别怪鄙人不客气……大家听他讲,都很着急,因为他整整耽误大家八分钟答卷时间,然后才发卷。“忽拉”“忽拉”一阵纸响,又静下来。接着又是“嚓嚓”的笔划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