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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41)

作者:刘震云

回来以后,村里发生些变化。大家又都能吃饭。虽说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开始恢复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开始到处冒烟儿。支书仍是老孙。老孙念孬舅曾让他吃过一个豆面小饼,仍让他当治安员。村务员仍是小路。大家吃饭以后,这时又开始生事。兄弟斗殴、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盗贼等一干杂事,又开始滋生。村西土庙前,又重新设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枪还在,不过锈成了一个铁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个模样。三人一商量,又开始对村子实行“封井”与“染头”制度。孬舅又开始背着大枪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复了正常秩序。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换代。上边打倒刘少奇,村里让打倒老孙。打倒老孙倒也不难,公社章书记都让打倒了,何况一个老孙。接替老孙当支书的,是金家一个后代叫新喜。老孙这人很奇怪,支书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书的样子。过去当支书时,坐无坐相、站无站相,头点屁股撅的,没个头人的样子;现在不当头人了,倒学会了头人派头,在街上走来走去,迈着八字步,敞着布衫,说话也英勇了,说:

“这个鸡巴支书,咱早不想当了!”

当然,仍改不了双手相互乱抓的毛病。

新喜这人三十多岁。上过中学。据说他小的时候,有过小偷小摸的习惯。五岁那年,曾跟随我孬舅到宋家掌柜的高粱地里刷高粱叶,被捺到村西土庙前跪着,一直跪到星星出来,还被罚了五斗高粱。解放后上学,上学放学路上,也断不了和一帮孩子偷些瓜枣,曾被老孙审问过。但他成人以后,表现比较好,不偷东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队里打麦场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见高粱已经集中到场上,知道是新喜干的。新喜成了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站在村西土庙前给大家讲用。大家都说:

“新喜这孩子疯了似的,尽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妈说新喜不好,说在家懒死了,尿盆三天不泼一次。大家反说他妈:

“砍高粱累得不行,还说尿盆!”

后来新喜讲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书记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讨厌申村老孙的模样,委委琐琐,头发与眉毛接着,哪里像个支书?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孙就被打倒了,支书选成了新喜。

新喜爱穿一身学生蓝,上衣布袋里插一杆大头帽钢笔。他上任以后,清算清算老孙的罪行(土改时多拿回家一个土瓮,合作社时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伙时吃过一个豆面小饼,四清时他四不清等),斗了他两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员与小路的村务员,另换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后就组织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当年十岁,也被新喜一干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说:“新喜哥,困得不行。”

他趴到我脸上看,说:“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试试,肯定就不困了。”

然后谁说困他就让谁拔眼睫毛,后来大家都不困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场上,大家倒都挺兴奋。这年高粱大丰收,大家说:

“多亏了新喜,申村从来没有这么红火过!”

老孙、孬舅、小路、宋家掌柜余下的后人,这时成了五类分子。也被叫来砍高粱。惟一不同的是,别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麦场睡觉,老孙一干人仍得留下继续修桥补路。新喜对他们说:“你们可是五类分子,以前尽作孽,现在做些修桥补路的好事吧!”

新喜惟一不该做的,是把孬舅与宋家掌柜的后人编到了一个组。桥没修,倒发生了冲突。孬舅一铁锨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孙福印头上,一个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阵小喇叭响,让新喜断案。新喜看看孬舅与福印,说:“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庙前坐飞机!”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飞机,还有些不服气,瞪着福印说:“照我过去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新喜说:“嗬,你倒厉害了,我让你飞机坐到三星偏西!”

一个星星出来,孬舅飞机就坐稀了。胳膊老在头上翘着,时间长了不是闹着玩的。孬舅说:

“新喜,收了飞机吧,过去咱俩一块儿玩过尿泥!”

新喜说:“玩过水泥也不行,你倒厉害啦!”

自此以后,孬舅不敢再厉害。过去那么鲁莽,当过土匪和解放军的人,不怕别的,就怕新喜的飞机。从此老老实实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