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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123)

作者:刘震云

“我靠,掌柜的,俺的面哩?”

小罗吓了一跳,仰起头,看对面坐着的三个客人中,一个青壮男人在那里发怒。发怒倒没什么,但他忘了同一张桌子上,小罗正在吃面,喊完,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将小罗的一碗面震得离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面碗被震倒没什么,问题是那碗面的热汤,一下溅了小罗一脸。小罗觉得脸上一阵热辣。小罗平时性子蔫,现在不由忘了,不顾擦脸上的油汁,指着那拍桌的人:

“你叫面我不管,怎么溅了俺一脸?”

三个客人中,有一个是老年人,忙对小罗作揖:

“听口音是山东人吧?对不住二哥,他脾气暴,一急起来忘了。”

小罗听这话说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东礼节,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窝囊废武大郎,“二哥”指好汉武松,便不再理会,擦了擦自己的脸,准备接下来吃面。没想到拍桌子的青壮年不买账,推了那老年人一把:

“山东人怎么了?俺们前后脚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

说着又要拍桌子,小罗慌忙往后躲闪,知道自己遇到了愣头青。想与他理会,看看自己身子单薄,只好忍气吞声,端起面准备到另外一桌再吃。临离开之前,又看了那青壮年一眼。青壮年愣着眼也看他:

“怎么的,还不服气?”

小罗摇摇头,端面离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扭身看,原来那人操晋南口音,长脸,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里挂着一套叮哩当啷的劁牲口家伙。小罗不禁倒喘一口气,接着将一碗面“通”地顿在桌子上。碗里的面汁,又溅了那青壮年一脸。那青壮年以为他在挑衅,抄起屁股下的条凳就要砸向小罗。小罗当头一声断喝:

“严白孩!”

那青壮年手中的条凳停在空中,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的面汁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问: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罗又拍了一下桌子:

“俺找了你快一年了!”

接着坐下来,对面其他两个客人也加入进来,小罗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从五台县起鸡眼说起,怎么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么在别的地方碰上别的人,一趟下来,总而言之,这么多人给严白孩捎了一个口信,严白孩老家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小罗不说这些还没什么,一说这些,严白孩从愣头青一下变成了面瓜。接着这个面瓜非常紧张,追着小罗问:

“家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小罗开始低头想,想不出来严白孩家出了什么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县是老胡把事由忘了,还是老胡没忘,自己在脑袋里装了快一年给装忘了。但他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说:

“让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

严白孩:

“事大吗?”

小罗拍着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让你接到信,就赶紧回去吗?”

严白孩越听越紧张:

“是不是俺爹死了?”

小罗在那里想:

“把不准。”

接着令小罗没有想到的是,严白孩不顾饭馆里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张着大嘴哭了:

“爹呀——”

又哭:

“当初你不让我到口外,我没听你的话,现在你死了!”

又推身边那老头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来的,你赔俺爹!”

又抄起条凳要砸那老头。那老头赶紧往桌子底下钻。

紧赶慢赶,用了二十天工夫,严白孩从口外赶回到严家庄。一般由口外到严家庄得一个多月,严白孩把三天并成一天,两步并成一步,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天。脚上走得都是大泡。不回到严家庄严白孩还心急如焚,等回到严家庄严白孩瘫倒在地上。还不是因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为爹已经死了,哭着进了家门,发现他爹正站在院子里,看一个青年用斧头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见,他不认识爹了,爹也不认识他了。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严白孩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壮年,路上走得急,忘记了刮脸,已经满脸络腮胡子。地上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严青孩。原来严青孩又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家里的房子也变样了。见严白孩心焦,他爹严老有忙帮他卸下铺盖卷,向他解释,给他往口外捎口信让他回来,不为别的,就是觉得他长大成人了,该成亲了;两年多前,和严老有一块儿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的老马死了,他给老马买了一副棺材,老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严家;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严白孩讲了一遍。严白孩一开始心焦,后来听说让他娶亲,心里也不由一动,觉得自己果然大了,身体内有股热辣在涌动,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