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班主的意思,这一猛子扎下去,怕是要去口外呀。”
一听口外,老崔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去年贩驴时,路过严家庄,严家庄的严老有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严家庄的时候,严老有夜里提酒让他喝,两人谈得也很投机。老崔便把这口信的事向老胡说了一遍,让老胡到口外之后,想办法找到严白孩,让他赶快回严家庄。老崔:
“朋友之托,这都第二年了,不知是不是误了人家的事。我是走不下去了,你去口外,千万别忘了。”
老胡:
“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崔:
“记着,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三
老胡今年四十八岁。属虎。小时候头上长过秃疮,落下疤瘌头。老胡一辈子事情做得很杂,当过挑夫,赶过牲口,吹过糖人,卖过茶叶,跑的地方很多,最后落个打鼓。打鼓有十年了,人也快五十了,老胡不想再改行了。戏班的班主叫老包,比老胡大六岁,长着一张瓦刀脸,整天阴沉着,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就像吃了枪药。戏班子里的大大小小,全被他说了个遍。但老包很少说老胡,因老胡是个老人了。老人的意思,一是在戏班子呆得时间长,资格老;二是小五十的人,在一九二八年的中国,已经算是老头了。老胡打着鼓,整天听戏,但他并不喜欢戏文;因是山东人,像阳泉做饭的朋友老崔一样,也不喜欢蒲剧哼哼呀呀的唱腔。他与老崔不同的是,老崔对蒲剧整个不喜欢,老胡打着鼓,不喜唱腔,却喜欢蒲剧的道白。道白也不是全喜欢,只喜欢一句,是一脸胡须的老生说的。别人遇到急事,发了脾气,老生颤巍巍地摇着头也摇着手走过来说:
“慢来呀——慢来慢来——”
戏班子离开阳泉府,到了榆次府;离开榆次府,到了太原府。太原府地界大,停了二十五天。离开太原府,到了五台县。在五台县,戏班子碰到另一个唱蒲剧的名旦信春燕。班主老包过去和信春燕见过。信春燕与原来的班主发生了矛盾,便想与老包的戏班子搭班唱戏。过去老包的戏班子没有名角,就是一个草台班子,现在见信春燕要来,老包的脸上,历史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信春燕来了之后,戏班子就不是过去的戏班子了,戏班子所有的人,身份好像都长了一截。昨天戏院的座只能上四成,第二天就开始场场爆满。过去不会唱的戏,现在也会唱了。但打鼓的老胡,并没有听出信春燕唱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觉得她的嗓子比别的女人更尖细。但打板的老李说,就是这尖细,对于蒲剧主贵,就像一根钢丝,别人挑不上去的唱腔,她给挑了上去;别人能挑上去擦根火柴的工夫,她能挑上去一袋烟工夫。由于有了信春燕,戏班子便往前走不动了,光在五台县,就唱了一个月。好像在这里常年唱下去,也不会断生意。唱了《红楼》唱《西厢》,唱了《胭脂泪》又唱《贵妃泪》,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唱了《白蛇传》……让老胡不满的是,过去戏班子也唱武生和老生戏,唱老生戏才有“慢来呀——慢来慢来——”,信春燕一来,全成了坤戏。但老胡不满顶什么用呢?架不住听戏的喜欢。
春去夏来,戏班子终于离开了五台县,老胡也在五台县呆烦了,来到了繁峙县。在繁峙县唱《思凡》时,出了一件事。台上嫦娥思过凡,从天上到了人间,中间有一个过场,王母娘娘派兵来抓嫦娥。王母娘娘势力大,兵且得过一阵呢,同时也让嫦娥歇歇。这时老胡感到尿憋了,托身边的老李一边打板,一边随着过场的板胡替他打鼓,自己起身到台后撒尿。繁峙县穷,没有戏院,戏台搭在城外的野地里,四周围着幕布卖票。老胡掀开幕布来到野外,头顶的月亮好大。身上都是汗,风一吹,夏天里,老胡竟打了一个寒颤。抖抖肩膀,信步往前走,来到一丛野棵子前,掏出自己的家伙撒尿。撒完尿,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另一丛野棵子后边有响动。老胡冷眼觑去,月光下,露出一团红红绿绿的衣服。再定睛看,似是信春燕扮的嫦娥。十年之前,老胡还在卖茶叶,有过老婆;老婆死后,十年没接触过女人。现在也是一念之差,身体里像有一股热辣在涌动,人竟不由自主凑了上去。凑上去之后,隔着野棵子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到撒尿的“哗哗”声。倒是信春燕突然提裤子起身,与老胡打了个照面,把老胡吓了一跳。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大家都是唱戏的,也就心照不宣,各人走各人的路。信春燕进戏班子两个月了,和老胡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巧就巧在敲锣的老杜也趁着过场出来撒尿,看到信春燕与老胡对面站着,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信春燕这时脸上就挂不住,兜头扇了老胡一巴掌,哭着跑回到唱戏的灯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