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能叫凤眼吗?”
老袁断然地说:
“还就是。”
老袁又说,他喜欢马曼丽,主要还不是因为眼,而是喜欢她看人的神情。老袁说,三十七年,他阅人无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人的神情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八岁过后,眼睛开始浑浊;经历的每一件事,脑子忘记了,留在了眼睛里;三十过后,眼就成了一盆杂拌粥,没法看了。马曼丽的眼睛也浑浊,但看人的神情,还有一丝明亮,这就难得了。马曼丽又怀疑自己的明亮。老袁又说,他喜欢马曼丽,主要还不是因为她的神情,而是喜欢听她叹气。两人正说着话,说着说着,马曼丽突然叹一口气。谁有心事都会叹气,但别人叹气都是就事论事,一事一叹,目的明确,让人听起来一目了然,叹气就成了叹气;而马曼丽的叹气,并不这么功利,一口气叹出去,往往不是正说着的事,好像又想起许多别的,叹得深长和复杂,这就有意思了。透过一口气,能听出这人的深浅。老袁又说,他喜欢马曼丽,也不是喜欢她的叹气,而是喜欢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一颦一笑、俯仰之间的神态转换,一句话,喜欢的是整体,而不是个别;喜欢的是马曼丽与别的女人的不同,而不是相同。马曼丽倒被他说动了,当他是个懂女人的人,当他是个懂马曼丽的人,比马曼丽还懂马曼丽。马曼丽的丈夫赵小军,就不懂马曼丽,老袁看到的,赵小军全没看到,惟一看到的,是她的短处:胸小。一吵架就说:
“还说啥呀,你整个儿一个男扮女装。”
马曼丽喜欢老袁,又与老袁喜欢马曼丽不同。老袁长个大脑袋,猪脖子,外号袁大头;身矮不说,上身长,下身短;都说江浙人清秀,老袁是个例外;这些都不讨人喜欢;老袁喜欢马曼丽是喜欢她的整体,马曼丽喜欢老袁却不喜欢他的整体,单喜欢他一条:说话。不是他说话入马曼丽的心,马曼丽才喜欢,马曼丽没这么功利,而是喜欢他说话的整体:幽默。老袁一说话,马曼丽就笑。同样的话,从老袁嘴里说出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也见过别的人幽默,一说话人就笑,但老袁又与这些人不同。老袁说话,你当时不笑,觉得是句平常话;事后想起,突然笑了;再想起,又笑了;第二次笑,又与第一次笑不同。马曼丽这时知道,别的人幽默叫说笑话,老袁幽默叫幽默。或者,这是幽默和幽默的区别。譬如,马曼丽头一回到老袁的摊位买带鱼,那时还不认识老袁,为了讨价还价,总得往下贬卖家的货色。马曼丽说:
“真敢要,鞋带一样的带鱼,五块五;那边一摊儿,也是舟山带鱼,跟大刀片似的,才四块八。”
当然“那边一摊儿”,是顺口编出来的,为作一个旁证。如是别的卖主,会反唇相讥,或揭穿买主的谎话:
“那边摊上好,那边买去。”
老袁既不揭穿马曼丽的谎话,也不反驳马曼丽说自家的带鱼像鞋带,有些言过其实,而是说:
“大姐,真不怪我,怪当初给这鱼起名的人,带鱼带鱼,就得跟鞋带似的。那边带鱼像大刀片,只能说它得了糖尿病,有些浮肿。”
当时也就是个讨价还价,打个嘴仗,马曼丽并无在意。待马曼丽拎着带鱼往发廊走,再想起老袁的话,“扑哧”笑了,回到发廊煎带鱼时,“扑哧”又笑了。
再譬如,老袁来“曼丽发廊”理发,这时马曼丽与老袁已经熟了。价目表上写着:理发五元。马曼丽说:
“别人五元,你得十元。”
老袁知马曼丽说他头大,老袁:
“嚯,以大小论呀?你该去开宠物店。”
马曼丽不明就里,问:
“啥意思?”
老袁:
“上回我去一宠物店,拳头大一狗,把全身的毛剃了,二百。”
马曼丽啐了他一口,才给他理发。老袁理完发走人,发廊前正好路过一拳头大的狗,被人牵着,马曼丽“扑哧”笑了。夜里睡在床上,想起“全身的毛剃了”,“扑哧”又笑了。这个老袁,说脏话,并不带脏字。
再譬如,两人开始好那天,头一回上床,因丈夫赵小军老埋怨马曼丽胸小,说她男扮女装,久而久之,马曼丽也觉得前边是个短处,脱了衣服,待解钢罩时,突然有些羞涩,老袁帮她解开,虽然有些吃惊,但没说它小,用手抚着说:
“东西不在大小,在它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