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冯爱国,我叫冯爱国。”
这才晓得蹲在厨房啃烧鸡的不是冯爱国,是河北的任保良。牛得草到号子里喊冯爱国时,冯爱国这两天拉稀,去了茅房,任保良顶着冯爱国,来啃烧鸡。牛得草上去抽了任保良一耳光:
“妈拉个×,河北没有烧鸡?”
又上去用脚踹:
“欺我看不见是不是?外头欺我就算了,你们也敢欺我?”
又抄起擀面杖,没头没脑往任保良身上砸。刘跃进看任保良抱头挨打,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嘴里还嚼着烧鸡,有些不忍,上去拉牛得草:
“舅舅,算了,不就一只烧鸡?再打,也从他肚里掏不出来了。”
任保良这时哭了:
“不为吃口鸡,两年多了,没一个人来看我。”
两年零八个月到了,任保良出狱了。任保良出狱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刘家庄看刘跃进。去时,带了十只白条鸡。五年过去,任保良成了北京一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这期间两人没有见过,但有书信来往。又五年过去,刘跃进离了婚,心中正在烦恼,便离开河南洛水,来北京投靠任保良,在工地当了厨子。不在任保良手下当厨子,两人还是朋友;现在有了上下之分,两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任保良能说刘跃进是朋友,刘跃进不能把任保良当成朋友。或者,私下里是朋友,人多的场合,须有上下之分。刘跃进懂这个理儿,私下叫“保良”,一有人,马上改口“任经理”。任保良看他懂事,加上有十几年前一只烧鸡顶着,虽然知道刘跃进在食堂捣鬼,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次刘跃进喝多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民工,在议论任保良;民工议论包工头,难有好话;刘跃进酒前酒后是两个人,酒前说话过脑子,酒后就忘了自己是谁,也随人说起了任保良;说现在也没啥,但顺嘴秃噜,说起任保良十几年前在洛水坐监的事,如何因为一只烧鸡在厨房挨打。这话传到了任保良耳朵里。任保良不怵自己坐过监,动不动还说:
“妈拉个×,老子监狱都蹲过,还怕你们这些龟孙?”
但自个儿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了。或者,别人说行,刘跃进说就不行了。这一下,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任保良本想把刘跃进打发走,只是担心弯拐得太陡,显得自己心量小;便不动声色,还让刘跃进当厨子,但不让他买菜;等刘跃进自个儿觉着没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个外甥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从沧州来北京发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专管买菜。刘跃进知道祸起一句话,祸是酒惹的,也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双方都难堪;但中国别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时也不好找;工地挖沟爬架子的活儿好找,到食堂当厨子不好找,也就臊着自己先待下去,等有了机会再说。任保良的外甥女叫叶靓颖,任保良瘦,叶靓颖胖,十九岁,二百一十斤。身胖,胸却是平的。叶靓颖兴冲冲地上了任,每天早起,骑一辆三轮车,屁股一扭一扭,到集贸市场买菜。买一道菜,记一道账。一把葱,一头蒜,都记在算术本上。一个月下来,密密麻麻,积了两大本。但她哪里知道菜市场的门道?一个月下来,叶靓颖买菜花出的钱,比上个月多出两千多块;食堂吃的,却没有上个月好。月底结账的时候,叶靓颖把两本账递给任保良,任保良把算术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
“不能不说,你是个老实人。”
又感叹:
“用老实人,还不如用个贼。”
又撤下叶靓颖,让她在厨房馏馒头、蒸大米,重新把买菜的事,还政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倒端上了架子,嘬着牙花子说:
“任经理,岁数大了,说起这买菜,我也转不过那些菜贩子。”
还替叶靓颖说话:
“真不能怪咱外甥女。”
直到任保良急了:
“刘跃进,你操过我的娘,我也操过你的娘,别再装孙子了。再拉硬弓,我真让你滚蛋!”
刘跃进这才骑上三轮车,笑眯眯地去了菜市场。
第三章 韩胜利
刘跃进欠韩胜利三千六百块钱。刘跃进欠这钱,也是吃喝醉的亏。四十岁之前,刘跃进从无自言自语过,过了四十岁,常常一个人说话。在厨房切着菜,在街上走着路,或一天忙完,要脱衣睡觉了,突然对自个儿说了一句什么。过后一想,想起的,全是过去的烂糟事;说的,全是对这烂糟事懊悔的话;好事从不自言自语。近几个月,刘跃进常对自个儿说的一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