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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32)

作者:刘震云

“就这么多,拿命换来的。”

小胖子接过这钱,又伸手坚持,这回刘跃进有些信他了,但扬起胳膊:

“不信你搜,身上发烧,连瓶水都没舍得喝。”

小胖子收手,这时弹着那钱:

“不为这点钱,为偷你包那人,打过我。”

又说:

“我本该告诉曹哥,可崔哥他们也打过我,也没对他们孙子说。”

又说:

“我今儿晚上偷着上街,去了通惠河小吃街,没偷着东西,却看到你找那人,正吃麻辣烫呢。”

刘跃进撂下小胖子,骑上自行车,飞驰到通惠河边。自行车那天被撞坏了,换了一个二手圈,花了三十。夜里八九点钟,小吃街正是人多的时候。刘跃进锁上自行车,开始在人群里踅摸。小胖子说那贼在吃麻辣烫,刘跃进就专门寻麻辣烫的摊子。但麻辣烫摊位不止一家,刘跃进寻了一家,又寻一家。终于,挨着通惠河大铁桥,一家麻辣烫摊前,看到了青面兽杨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找了几天没找到,原来却在这里。这里前天晚上刘跃进也来过,没有特别留意。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花了那么大工夫没寻见,寻见,竟因为一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本来身上正在发烧,现在意外找着了贼,浑身来了精神,竟不烧了。找着贼,就找着了自己的包;找着包,就找着了自己的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着包,就找到了那张欠条,心中的惊喜和畅快,似乎找的不是自个儿的包,而是丢了的整个世界。东西失而复得,往往比丢失的原物还让人珍惜呢。刘跃进喘喘气,定定神,想猛地扑过去,但察看左右,小吃街的吃客熙熙攘攘,拥挤不动,担心两人打起来,又被这长着青痣的贼走脱。观察这贼,看他左顾右盼,不像在吃东西,也似在寻人,便不敢大意,将棒球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坐到麻辣烫旁边的一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盯着青痣。待小吃街人少后,再下手不迟。既然找到他,就不能让他走脱。接着又想,只要在外面,就不能说十拿九稳,扑打起来,贼都有可能走脱,更好的办法,不是扑打,是跟踪。他在,盯着;他走,跟着,一直跟到他的住处,待他睡下,再去工地叫几个人,将他堵在屋里,瓮中捉鳖,才万无一失。这样想下来,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也不焦急了,不存在扑打,只存在跟踪,心里也不发怵了。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便安心吃自个儿的馄饨。又担心头上缠着绷带引人注意,低头摘下棒球帽,将绷带一圈圈解下,又戴上棒球帽。好在离鸭棚挨打已过了两天,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并无大碍。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显得有些空。馄饨吃完,那青痣还在麻辣烫摊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青痣不着急,刘跃进不着急,卖麻辣烫的陕西人见青痣在他摊前坐了一晚上,老占一个座位,耽误他生意,有些急了,寒着脸对青痣说:

“都啥时候了,别等了。这时候不来,不会来了。”

青痣看看左右,站起来,朝通惠河铁桥走去。刘跃进也慌忙结了馄饨账,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上,跟了上去。过了铁桥,穿过一条巷子,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青痣上了一公交车,刘跃进忙骑上车,跟着公交车。公交车一站一停,从车上下人,又从车下上人。幸亏是晚上,乘客不多,如是白天,下车上车的人熙熙攘攘,非跟丢不可。那青痣坐了五站,下车,又换了一辆去郊区的公交车,刘跃进又跟这车。这车走了六站,青痣下车,朝一条胡同走去。刘跃进松了口气,青痣住的地方,终于到了。刘跃进将自行车锁到胡同口一槐树上,悄悄跟进胡同。胡同里有些脏,手挨手,仨公共厕所;厕所里的污水,溢到胡同里;路灯坏了,下脚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弯儿,又是一条胡同。那青痣又向这条胡同走去。终于,走到胡同底,有间房子,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缝,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圈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发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痣才啐口唾沫,作罢。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悠一晚上,不回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墙角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