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他姑娘呢?”
家里人听说严白孩回来了,这时都聚拢来,看严白孩。严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个圆脸媳妇。这个圆脸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胸前又扛着大肚子。原来家里等等不见严白孩回来,再等等还不见严白孩回来,严老有便让老马家姑娘和严白孩的兄弟严黑孩成亲了。严老有似对不住严白孩地说:
“你想想,都两年多了。”
又说:
“你出门都四五年了。”
严白孩见木已成舟,便说:
“我在家住三天,还折头返回口外。”
严老有止住他:
“等等,还有办法。”
接着将办法说了出来。原来严白孩的三弟严青孩也长到了十七岁,严老有正托人给他提亲。姑娘是朱家庄给财主老温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儿。说起来老朱的女儿也不是姑娘了,虽然十六,但是个寡妇。说起来也不是寡妇,她去年嫁给了杨家庄做醋的老杨的儿子。那时中国人结婚早,老杨的儿子比她还小,只有十四岁,说起来还是个孩子。但老杨的儿子嫌老朱的女儿脚大。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还兴女人脚小。夜里,老杨的儿子老用玻璃(那时玻璃刚刚传到晋南)碴子划她的脚,她的脚被划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家走亲的时候,娘看女儿走路有些瘸,嫁的时候不瘸,怎么回来就瘸了?盘问半天,女儿才哭着说出了真情。老朱是个窝囊废,除了会给财主推磨,不会别的,但老朱的弟弟是个烈性子,秋天爱扛着猎枪到棉花地打兔子,现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几个人,扛着猎枪,到杨家庄把老杨家的十几个醋缸砸了;然后要了一纸休书,与杨家断了亲,那姑娘便寡居在家。严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赶集碰上,老朱说起姑娘的事,对严老有说:
“俺妮除了脚大,性儿温顺着呢。”
严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来与老婆商量,老婆却有些犹豫:
“那妮儿我前年赶集时见过,见人不会说话,一头黄毛,不知道是不是傻。”
又说:
“再说她脚恁大,又不是白薯,无法用刀再削回去。”
又说:
“再说又是寡妇,像尿罐一样,别人都用过了。”
严老有照老婆脸上啐了一口:
“不爱说话怎么了?话能顶个用!我话说了一辈子,不还是给人扛活?”
又说:
“脚大怎么了?脚大能干活。你倒脚小,连个尿盆都端不起。”
又说:
“寡妇怎么了?寡妇经过事,说话知道深浅,不像你,一张嘴就是个二百五。”
严老有遂拍了板,托媒人去老朱家提亲,欲将老朱寡居的女儿说给三儿子严青孩。现在见严白孩回来,便临时改主意,想让严白孩加个塞儿,把严青孩往后放一放。严白孩听说是个寡妇,心中不悦。严青孩听说本来是自己的媳妇,现在要改嫁严白孩,夜里扒着门框哭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1929年阴历七月初六,严白孩与朱家庄老朱的女儿成亲。
出嫁的时候,老朱卖了自己的羊皮袄,给女儿打了一个金镏子。当时叫镏子,现在叫戒指。
姑娘嫁给严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里推磨受了风,得了伤寒,死了。
三十年后,这姑娘成了严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后,严守一他奶去世,严守一跟她再说不上话了。
2003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