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长得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可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
第二章 于文娟沈雪伍月
1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扫出半个扇面,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2月11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2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严守一有时回想,热闹时朋友们说过那么多话,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句;现在朋友剩一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费墨1954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并且是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小儿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而是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离火锅已经很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从时间上讲,所谓策划,平时不误在大学当教授,没课的时候来电视台出些点子;每月说不了多少话,到了月底却有一份丰厚的酬金。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