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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64)

作者:刘震云

秘书长长叹一声:

“小路小路,我原来只觉得你没文化,让你来当秘书,谁知你心里并不傻。世上还没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历史就这么向前发展着,倒把我的这个问题给忽略了。秘书长怎么了?秘书长看着被你们重视,其实也有许多被你们忽略因此也就是被你们更加践踏的角落和旮旯。这个问题,倒是最终被一个打锣的小路给提了出来——不管怎么说,对于大多数自以为聪明的人来说,总是一个悲哀。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了,世上的这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就只好向世人揭穿了。我就样一个屁股,还能怎么着?我比任何人高明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像一个人秃顶之后,为了掩盖事情真相,用一个头套戴上,用以欺骗世界和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这个世界还不够虚假吗?我们却从来不考虑在它的真实性上增加些什么,却一窝蜂地跑向了虚假。虚假就这么美好吗?虚心就是这么好的一个美德吗?我的屁股也不例外,人们需要我虚假,你孬妗冯·大美眼需要虚假,我怎么办?我现在和在故乡和三国、大清王朝和民国不一样,我是一个公众人物了,我只好从善如流。我现在每天扒开眵模糊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世人安装我的假屁股。就好象世界上一些年纪已大还没有死掉的大人物大政治家大资产阶级,每天起来颤颤巍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屁股底下偷偷摸摸地垫尿不湿一样。我们看他们对我们讲话和向我们招手,我们怎么能想到他们屁股底下垫着尿不湿呢?我的假屁股也是这样。你们只知道我是秘书长,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假屁股呢?历史就是被尿不湿和假屁股给统治着,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但这是事实!”

孬舅严肃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小路,说出了这一点。接着,孬舅现身说法,从地毯下边抽出一个假屁股,轻车熟路,一下就毫不错位地安装在自己的屁股上;接着扭转身来,又将屁股掉向小路。这时展现在小路面前的,就和刚才的屁股大不一样了。光滑,柔软,柔韧,在血色,有弹性,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一根杂毛也没有,在那里充满性感地颤呀颤。小路看了,也马上忘记刚才的乱七八糟的屁股,禁不住对这个屁股赞叹道:“我的妈,多好的屁股呀!”

又说:“要不你能把冯·大美眼搞到手,任何女人见到这样的屁股,也不会不动心呀!”

这时孬舅说:“这就是你们要求和欢呼的屁股——当然,你们把你们的欢乐和满足,建立在我一个人的痛苦和反省之中,你说说,你们这样做就道德吗?”

小路又迷了向,抓着头在那里搔,也觉得大家做得不对。世界上都在欢呼,惟留一个人在那里知道真相痛苦,在日常的生活中,在日日夜夜里,孬舅是多么孤独和有苦难言呀。高处不胜寒。伟人的孤独——过去小路也常常附庸风雅地跟别人这么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不在孬舅身边,还不会知道世界上这个最深刻又最简单的道理。但知道了以后就不欢呼了吗?我不喜欢那个流着疮脓的真屁股,那太残酷了;我喜欢这个富于弹性的假屁股。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丑恶,鲜花和美酒,粪便和垃圾,我到底要什么?我愿意站在人民一边,我不愿意与真相和残酷、孤独和痛苦在一起。小路自知道世界和屁股的真相之后,到底以前是村中一个打锣的,他开始对世界的真相忍受不了。事情对他的刺激太大。就好象一个人落魄时提着一只鸡在它头上插一根草标呆呆地站在集市上出卖——家里的老婆还等米下锅——没有什么,当他突然知道自己中了举可以不卖鸡了反倒一下承受不住疯了一样,从此路秘书一见到秘书长,浑身就发抖,就发烧,渐渐有了生理反应,恶心,头痛,最后发展得,不但见了秘书长是这样,见了秘书长圈子的人也不行;只要是贵族圈子的人,一见就发烧,就有生理反应;他自己想这样吗?不想。他努力想克服自己,但物极必反,越克服越有反应;渐渐不但见了人是这样,见了贵族的东西也不行,专机、专列,都有反应。这就不行了,这就没法在贵族圈子服务和在秘书长身边当秘书了。小路只好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忍痛告别了孬舅,回到了自己和我们的故乡。临走之时,秘书长拉着他大哭一场。说: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过去不信,现在信了。小路,是我害了你。你虽然比我们资历浅些,但你也经历过民国,我不知道你这经过民国的人,心理竟是那么脆弱?我当时也就是掉着屁股跟你闹着玩玩的,谁知你竟认了真呢!我都不认真,丢爪就忘,过后该说说,该笑笑,谁知你一个事不关已的人,竟然痴了心。你现在只知道一个假屁股和尿不湿,你就这么着,你可知世界上比这更假更了不得的事情,在贵族圈子里还多着呢!你要这么认真下去,那还了得!为了不让你心理崩溃和进疯人院,你还是走的好,你在这贵族圈子,再无法呆下去了。你虽然是我秘书长几任秘书中最好的秘书,但我也不敢留你了。我要再留你,就不是对你好,而是像别的秘书劝我洗澡一样,是在谋害人了。小路,你走吧。我不会忘记你的。我对你要求并不高,以后在我死了以后,能经常到我坟上来看一看,我就满足了,也不枉我们共事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