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