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吃一口干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杀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内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阳光充足,哪里有大雪纷飞之中卖一个孩子出气氛呢?明显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破坏了事实本身蕴藏的艺术养分。怎么会是六月呢?旧姥娘死的时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后,俺娘就被出卖了,不是冬天是什么?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个馒头——二姨在嘴里嚼嚼喂她——过活,手腕上的一块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这是被你出卖的前提,到了戏中你还想用阳光明媚来摭挡你什么罪恶吗?——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两斗谷子卖给了一个人拐子,人拐子从我们西老庄路过,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这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可怜,就出了10斗谷子把她收留下来。为了让俺娘好活命——命贱好养——,俺姥娘还让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麦场的一个雪窝里,然后由俺姥娘像拣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捡回了家。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爷爷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中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为了排斥俺娘的到来,俺二姥爷家六岁的梅宇小姨就让老鼠疮生生地疼死了——这些出卖和收留过程中种种生动感人的情节,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统统给删掉了;本来在恶毒的时候描写一些温情更能显示恶毒,但是他为了自己早一些亲自登场,就把这些温情统统删掉直接露出了白骨。这就显得太直奔主题了,这就显得对我们太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六月腊月都分不清删掉我们的枝叶抬着一个树杆就上场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创面在炎热的天气里不就要溃疡和发炎了吗?苍蝇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吗?孩子不就要得败血症吗?不就活不了几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吗?——你这是为了缩短剧情有些大意,还是几十年后还不解恨又要将创面由腊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们死地而后快呢?——这就不是作为一个导演大意和粗糙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艺术上的反映吧?——把戏剧和历史交到这样人的手里我们不放心,历史——连基本要素时间——都没有真实可言艺术不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