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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82)

作者:刘震云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高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高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脱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脱离自己和进入——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戏剧和艺术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当演员的料;我对这出戏唯一不满的就是,导演在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轻了,不是让我脱离自己远了而是近了。于是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别人和你演对手戏的时候,怎么能不对你百依百顺呢?——可给我一个脱离自己和消灭个性的机会,于是你说砸冰就砸冰,你说倒灶就倒灶,你说拾粪就拾粪,你说搓花就搓花,你说干什么我马上就干什么,说让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这样10年下来,我们怎么还会发生冲突和脸红呢?当然,我在扮演别人的时候也会出一些毛病——一下还进入不了角色呢,一下还调整不过来情绪呢,一下还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跟我脸红,但是你跟我脸红的时候,我却开始把它当成另一出戏——是戏中戏和戏中的另一个枝岔,本来我还在那里着急,本来我还在为了扮演不好别人而在那里焦躁,现在你一脸红和生气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了,一下拋弃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进入我本来的日常和熟悉了,于是我一下就轻松自如了,这个时候我不但不会和你去同样生气和顶牛,反倒更要将我牛鼻子的缰绳交给你赶紧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时候我又更换了一个新我我更加快乐,10年下来——我们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间怎么会出现脸红和生气的局面呢?——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们这10年幸福的根蒂,本来我只想埋头拉车而不愿抬头看路,我只想演戏而不愿回到生活——但正因为我们夫妻10年——虽是舞台上的一对米面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占,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临终之前把10年生活的谜底告诉你吧。——说起来我还不愿下台呢,我还想和你一起将对手戏继续演下去呢,但是——铃响了,钟撞了,这场戏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怀好意的导演已经另有安排了——我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时候就被人赶下了场,我在还没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负的的情况下就英年早逝——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历史上最不该退场的时候退了场——但我也知道,也许这才是艺术的最好收场?留一点遗憾在人间就是你死的最好时机?——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这样不如意的庞大收场还是世之罕见——于是我从艺术的角度反倒想通了——这是那个肤浅的导演也没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们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作为一个句子的转折,在艺术中还是能够成立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经常这样相互没有联系地寻找自我平衡吗?——死到临头,我也就从俗一次吧……”但是艺术在这里又对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为瘸老六把话说到这里,话题还没有涉及正题呢——还没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语意所指的两个草筐呢,他还要脱离草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发挥和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呢,但是导演已经等不及了,钟就要响了,幕就要落下来了——昏惨惨似灯将尽,瘸老六姨夫眼见得出得气越来越大和进的气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编了,漫无边际的议论最后就没了落脚处——议论和结果,你到底要哪样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两端哪头轻和哪头沉呢?再这样在台词上拉大车你就可能因小失大只图一时痛快而丢了一生——扮演别人一生的价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涂君主一样——江山不存,美人还何在呢?——想来想去,瘸老六到底还是临终清醒——就像他漫无边际的议论一样,开始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腾的议论而顺应历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终于没有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多少年后,当他从舞台上退下来成了一个光杆和本身——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时,他还在村西土岗上捋着自己的三绺胡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