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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41)

作者:刘震云

“我家的一只小羊让孩子们给放丢了。丢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它一生下来,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长大,就跟自己的一个孩子似的,乍一丢,想起来让人伤心……”

姥娘马上说:

“就当它当初没生下来。”

“别说是一只羊,就真是一个孩子,丢了又怎么样呢?”

“就当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辈子欠着它什么,现在来给你要帐了。”

于是,一笑,Pass。可这是一条生命呀,你们是不是也笑得太随便了。但气氛就是这么要求的,这时别说丢了一只小羊,就是丢了一个江山,她们也都会付诸谈笑之中。这就是苦恼和它到了倾诉阶段的区别。姥娘说:

“上个月一直犯头晕,倒到床上就爬不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压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马上着急地问:

“现在怎么样?”

姥娘轻松地说:

“这几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样娇嗔一声:

“这不就得了!”

于是,一笑,Pass。

……

当然,谈话绝不会到此为止,天上的太阳还老高呢——时间给她们留下了充分的余地。这时沉重的话题已经说完——不管是历史或是现实的苦恼,都已经让它们像流水一样流到了身后,都已经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着就该谈些轻松的话题了——对于东西庄桥上这个不可多得的下午来讲,大体上前半个下午的谈话是沉重的,后半个下午的谈话是自由和轻松的——就好象我们去三矿接煤车到了三十里坡一样,前十五里是上坡,后十五里就是下坡和欢乐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时把握着波涛中的大船,这时在话题上再一次进行了战略性转移——而自由和轻松的谈论,莫过于在话题上彻底拋弃自己,真正隔岸观火地说一说别人——身外的世界,万千别人的苦恼,令我评说;看到别人处在苦恼和深渊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侥幸和怡然自得吗?——历史和现实中的自己已经说够了,现在该说一说别人说一说张家长和李家短了——也许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们就把它们当作新闻来谈论吧——说之前往往还要问对方一句——留保老妗会问:

“婶子,这事你知道吗?”

姥娘马上说:“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马上兴奋地说:“那我告诉你!”

或者是姥娘:“她婶,这事你知道吗?”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马上兴奋地说:“那我告诉你!”

——为了气氛的烘托和话题的正常运作,我们甚至怀疑这个时候你们就是知道也会故意说不知道。对方也就明知故犯地开始兴奋和叙说了。——这些叙说对于你们无关紧要,仅仅是兴奋和磨牙的一个话题——但对于当事者本人却是沉重的灾难呢——你们在叙说的时候,甚至用的是谈论轶闻趣事的轻佻口气——张家的媳妇不但敲起了尿盆骂鸡狗,还一巴掌掴在了公婆的脸上呢;李家的小捣子们不但淘气,上次还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呢;张家不但把小羊丢了,上次赶集把骡子也丢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压有些头昏,甚至还患了食道癌——你们是多么地隔岸观火和坐山观虎斗呀,你们是多么地心旷神怡和知足常乐呀。这时温暖的阳光,就放射出一缕自私和个人化的色彩,充满了庸俗和幸灾乐祸的光芒。两个深明大义的老太太,一下又还原成两个斤斤计较和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农村老妇了。

自私和私情,个人化和排它性,在一定的场合下,也会放射出温暖的封闭性的光彩呢

……

30年后我们又突然醒悟,我们这样分析,还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伟大——原来她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她们本人,还是为了谈话本身——因为:你要使谈话感到亲切,就要在谈话结尾的时候,显出你庸俗市侩的一面。

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来往和分别后想念的前提

当我们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时候,我们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面,而是想着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现而会心一笑

当我们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那里突然一笑时,我们就应该知道:他一定又在那里想到朋友的缺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