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样呀?”
高贵的车夫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估计也象后来在拖拉机站工作的俺爹一样——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绝中还以此为例地说:你说咱家怎么出了一大批这种自欺欺人的人呢?——这时仰着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头——还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和早先一样,也不过就那样。”
妻子:
“吃得怎么样,菜的味道怎么样?”
车夫这个时候就兴奋了:
“说起菜的味道,这次倒比老李家强!”
问题是一场饭吃下来,你吃到菜了吗?但他现在确实感到自己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和满汉全席了;就是当时你吃到菜了,菜已经被别人蹂躏过了,你还能品出味道来吗?但是车夫的回答是那样地坚定——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残羹剩菜还有味道呀。但是话题如果仅仅停留到这里,车夫又要不高兴了——因为问题还没有问到关键和核心呢,一切还有待深入呢。——当然这样的回答和深入对于已经习惯的妻子也是轻车熟路,于是她一边开始在瓦盆里和面,双手沾满了面粉,一边又对蹲在门框上开始在那里满怀豪情抽着旱烟的丈夫问——说起来这也是一幅和谐可亲的乡村图画呀——:
“席上几个肉碗呀?”
这话问得出奇,车夫上得了席吗?等他见到肉碗的时候,肉碗里早已经剩下些残羹——不管几个肉碗,这时都等于乌有——1996年小弟又说:试想当年,在中国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个土头土脑的乡村财主相会,席上能有几个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经过两个土财主的一番蹂躏和暴行,一番抢夺和哄抢,肉碗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但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车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还在那里“啪啪”地往门框上磕烟袋呢——:
“你问几个肉碗,三个!”
接着又故意打着饱嗝做出酒足饭饱的样子现在开始回头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舌”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尽的猪毛——当时两个东家都在,我夹了起来,也不好再放回去!”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情节之中摇起了头。妻子马上给了他一个呼应: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情深意长对妻子说——作为对一场戏剧的结束语:
其实肉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肉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肉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射出当年的青春年华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诉我们: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肉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肉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肉和泡完肉汤,接着肉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挺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节的肉碗仅仅用了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的那块大肉的三分之一,当我们吃完这肉碗都在关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时,众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经在策划和导演她和留保老妗的历史性会见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来处理事情还挺有一套的——挺讲究方式、策略、时间和契机的。她欲说大肉而没有从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说起了红薯,就使我们的神经有些松懈和麻痹失去了对肉的担心。她本来是要拉近,现在却推得很远。肉碗已经吃过了,肉汤也已经用馒头沾完了,本来接着就该由她来收拾碗筷——现在想起来姥娘和我们几个小捣子相处也不容易呀,那时她已经69岁了,白天要下田劳动,收了工又要钻到灶下给我们做饭,为了一次历史性的会见还要跟我们玩阴谋——现在却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们的提问。这时——30年后滔滔不绝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当,楞楞地在那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