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进村呗儿呗儿响
来了一车乡镇长
小的能喝一二斤
老的也喝七八两
……
但就是这样,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每当我们从电视上听到通俗歌手在歌唱黄河的时候,我们还是随着歌曲一下回到了30年前,还是由黄河想起了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的面瓜哥哥,倒是一声长叹突然说了一句历史的真话:
“其实我们最大的误会是:当时我跳的并不是黄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
卷四·第六章 东西庄的桥
1969年冬天,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家一块大肉——大肉就是猪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所以叫大肉。——那时的拖拉机都是“东方红”牌的。一直到九十后年代,世界上已经不生产这种拖拉机了,俺爹还对这种六十年代的拖拉机情有独钟。这时镇上的拖拉机站已经关闭了,他退休回村开始一天天拄着一根枣木棍——那根让他的手掌磨得是多么地光滑呀——站在我们村头的土岗上看天,看地,看暮色中的炊烟和远处从田里收工归来的娘们小孩和耳听着他们从远处传来的“嘁嘁喳喳”的说笑声;天地已经改换了许多,但是俺的爹还是忘不了当年的拖拉机由这拖拉机也爱鸟及屋地忘不了那可爱青春的朝气蓬勃的六十年代。看着现在从1969年就修起的当时是崭新的现在已经成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跑过去的拖拉机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响的小四轮,俺爹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还是不如过去的拖拉机马力大呀!”
“还是过去的“东方红”跑起来音儿正呀。”
“一轰油门真是惊天动地呀。”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接着开始愤愤不平:
“现在的车辆也太多了。”
“现在拖拉机的型号也太多了。”
“哪一辆能赶得上当年的‘东方红’呢?”
接着在那里感叹:
“20岁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见不着‘东方红’了。”
“就像再见不着毛主席一样。”
“当年的毛主席,嘿!”
甚至说着说着就说到圈外了:“还是那个时候的民风纯正呀。”
“那时的干部也不大吃喝。”
当然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
“我当年开着拖拉机一进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在那里说——一开始我们听到还感到有些新奇,特别是20岁以下没有见过毛主席和“东方红”拖拉机的少年还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为我们并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而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也就不再去理会他的过去和“东方红”拖拉机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一批像俺爹这样的兔子——说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来不该老,现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里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俺爹只是这些喃喃自语中的一员——需要照顾和澄清的历史感情委实是太多了,我们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这些老兔子之间,相互还有些不服气呢;你说你的“东方红”,我还说我的“三炮台”呢;你说你的拖拉机,我还说当年我在日本人的队伍里牵过马呢——黄瓜嘴表哥到了75岁以后,整天说的就是在日本人军队里牵过马。本来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日本的军队抓了夫。他拉着日本的军马往前走,眼看着前边一匹军马就惊了车;一个日本兵上来照那夫头上就是一枪托,眼看着那夫子头上“咕咕”地冒血,还不忘奋力的拉马——第一次听起来惊心动魄,久而久之就让人失去了耐心和让历史失去了当年的意义。但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感动了,就脱离我们回到了他们重新创造的过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块脏兮兮的小手绢,擦着他们已经烂了的眼圈当然也已经昏花——是昏花在前烂眼圈在后——的老眼。每一个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来支撑他们的人生,每个人在回想的时候都加入了他们的创造,甚至他们还想用往事来代替我们的现实——于是我们为了实现就让他们的阴谋屡屡落空。——50年后我们才知道,当年我们这种拒绝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时我们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们也开始拒绝现实而生活在回想之中。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回想对于生活的重要性。它甚至比我们的前瞻和畅想还要重要呢。前瞻和畅想只是一种想象,而我们的回想却句句落在实处呢。这个时候我们的往事不也成为一种前瞻和畅想了吗?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里面却没有往事。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区别。这就是往事为什么会因为时间的距离和遥远的丧失而突然显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们纯粹的前瞻和畅想想着想着就突然感到恐惧的原因。如果这时让我们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选择一项的话,我们就会奋不顾身扑向往事而像远离水火一样躲开前瞻。这还不包括在往事中还能见到我们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再也不能出现的旧梦呢。接着我们又体会到,对于往事的沉浸,一个阶段还有一个阶段的主旋律呢。在这个阶段中,总有一桩事,一个人,一段情节和一缕思绪,一股流水和一朵流云在那里像音乐的主旋律一样不断往复——只有这样,才能使回想构成一段完整统一的篇章和协奏曲。这个旋律可能是一匹马,可能是一辆拖拉机,可能是牵牛不断叱咤的面孔,也可能是吕桂花那妖娆和灿烂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车的侥幸,也可能是对一种随时还可能发生的恐惧和担心,你在那里强化和思考它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你当时采取的一切对策,这对你的现实都有帮助啊。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往事的随想和现实并不冲突。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俺爹和他当年的战友们30年后在他们头脑里回荡的主旋律还是当年的拖拉机、“东方红”、拉夫和日本洋马是理所当然而当时我们对他们的拒绝是一种肤浅。你们在述说你们的平安着陆。你们在证明你们一辈子虽然历经曲折但是结局和晚年是温暖和幸福的——你们还有得可想。谁知等50年后,我们还有没有像你们一样的往事值得回想呢?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担心。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爹,你在村西暮色中旁若无人的身姿,喃喃自语翻动的嘴唇,匆匆而过的路人像我们肤浅的时候一样可能会说你有点傻,而幡然悔悟的我们却开始说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东方红”拖拉机就是一个纯朴时代的象征。1969年是一个特别让人激动的年头。“东方红”拖拉机带给了我们无比的骄傲。你身在其中,你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像老蔡一样出现在别人的村头,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围住了你的拖拉机,你脖子上搭着一块白毛巾,你手上还戴着一双白手套,你对自己的职业充满自豪,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一样从驾驶舱里向大家挥手——这就是你和那个年代和毛主席特别相通的缘故吧?——为了这个,我们和你一样,对现在的柏油路和社会风气也开始有些愤世嫉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