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麻子到外地视察去了。”
甚至支得更远:“没什么希望了,麻子到欧洲了!”
其实麻子就在办公室的里间,和几个姐姐在那里厮闹,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他能分辨出玫瑰型、桃花型和核桃仁型之间的区别。姐姐一边吃着茯苓霜,一边将他的手打落:“你这个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掉?”
小麻子无赖地笑笑,脸扭到人家身子上去舔。有时舔着舔着,就由上边舔到了下边。接着就到了高潮。有时这个姐姐身上正来,就说小麻子:
“外边你爹娘正在求见,你却在这里没明没夜的瞎闹,脸上羞不羞?”小麻子回答地很彻底:
“什么爹娘,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中间已经移交过了,还说它干什么?再说,哪出戏能唱到天黑?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几百年过去,幕已经谢了,戏班子已经各奔东西了,大家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这时哪里还有爹娘?时到如今,还把戏台子上的话拿到生活中去运用,这是多大的玩笑!就说他们是我的爹娘,爹娘给我带来了什么?从历史到现在,除了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让我在社会上自卑,别的没想起他们什么好处。你们读过清史和清宫秘史吗?读过我的准自传《乌鸦的流传》吗?没有。你们这帮没文化的人。你们以为只凭一个脸蛋就可以登峰造极吗?错了,你们让我看我的父母,你们也看看你们的前辈,人家开个行院,一个妈妈,几个女儿,吹拉弹唱,诗赋字画,哪样不精通?你们呢?整天在这里瞎闹,就会练练舞蹈,动不动把脚伸到了头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长此以往,你们可怎么得了,怎么一个结局哟!(小麻子说到这里,几个女儿齐声说:“全凭大王做主!”)——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帮可怜的孩子,可就没有依靠喽。好了,咱们闲话少说,接着还说我的父母吧。——看看,说着说着你们就也烦了,还让我去见他们,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什么瞎鹿,什么沈姓小寡妇,现在来认儿子,可你看看他们在大清王朝都干了些什么!”瞎鹿应名是我爹,就因为我生在霍乱之时——生不生在霍乱是我能够决定的吗?我愿意生在霍乱吗?他就犯了小肚鸡肠,那么大一个人,整天说我生得不明不白,为了这点私愤,天天用柳条子抽我。最后弄得家里怒气冲天,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家里的猪、狗、鸡、鸭、鹅、牛、马、驴(那时的驴还没有现在这么宝贵)、猫、老鼠都分成了几派,相互仇恨。我过不下去,我离家出走,我去参加革命,这成了吧?还不成。瞎鹿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的大路口,等着邮递员送来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消息。亏他现在还有脸来找我。沈姓小寡妇呢?在迁徙途中,霍乱之时,她遭人强奸或者是顺奸,十月怀胎生下了我,这不容易。但这不容易应该别人来说,别人来说是一种尊敬,你自己来说或把它当作一种资本就没意思和不自重了。你说你十月怀胎不容易,天底下这么多人,不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吗?你们这些姐姐,不整天都跟我在这里干这些事情吗?我没见你们说些什么。我觉得你们的本质,倒比沈姓小寡妇好得多。这是我整天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而不愿抽出半点功夫见那个女人的根本原因。生了一个孩子,有功了,谁还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着?这是婆婆经常在窗下拉刺儿媳的话,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何况她生了我,我也已经对她进行了报答。我当年革命成功以后,红眉绿眼部队,开到了咱延津县城,慈禧那拉那个婆娘望风而逃,这时我做什么不可以?但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满头虱子、瞎了眼的沈姓小寡妇,这样一个已经沦落成疯老婆子的人接到了县衙,让她在那里享清福;还要怎么样?她旧贵族的毛病复发,整日摔盆打碗,指鸡骂狗,参与朝政,谁又多说她一句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厌恶她?你以为心里不仇恨她?那就错了。几百年来,这种仇恨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他们心中有一个错觉,以为我是一个藕断丝连的人,是一个容易忘事和你们一样的丢爪就忘的人,错了,我亲爱的亲人们,我恨你们还恨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见你们?我不见你们,是看在过去还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面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罢了;如果见了你们,不是更让你们无地自容?大家都不小了,脐带该断了,谁也不要指望用别人身体的养分去喂肥自己了。你说你是我的爹娘,我说你们还不如姐姐。为什么许多大人物成为贵族之后,都不回自己的家乡,有时专机路过也不回去,只是在空中盘旋一圈,道理就在这里。拉开距离,才有些美感和怀念之情;真跟瞎鹿沈姓小寡妇这样的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跟专机上的姐姐们呆在一起。别人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让他们失望去吧,让他们在那里等待吧。失望和等待,就是对他们的帮助。我们在这乐我们的,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