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盐车回来了没有?”
于是我们像一群扒头小燕一样趴在门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来。家里的灶还是凉的呢,一切还等米下锅呢。老梁爷爷已经把我们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问爹你喝口水吗和吃块馍的时候了。于是从反面说,这个时候老梁爷爷对我们——当然不是对如白石头者的我们了,而是对着他同时代的亲人们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列祖列宗了——我们是多么地不争气呀,在我们所要怀念的老梁爷爷面前——又是多么恶毒呀。等着吧,早晚会来到的;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于是你们——也就是我们——从门框和大路口上迎着夕阳夕阳很快就不见了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雾气——这时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创的村庄里没有炊烟。唯一一股炊烟的点燃还要等着老梁爷爷的归来。他是决定今天能不能点燃炊烟的人。终于,我们发现老梁爷爷的盐车从远处显现了,一开始是一个黑点,后来越来越大,渐渐就有了一个人形,是咱爹或咱爷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车的样子,于是我们为了目前的炊烟忘掉了和老梁爷爷之间的鸿沟与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爷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归来一样在那里欢呼和跳跃起来。我们将自己的小手撮成一个小肉喇叭——这可不是百年之后秃老顶那只琉璃喇叭和五矿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远方不顾廉耻地喊:
“爹,你回来了?”
爹这时似乎一下也兴奋了,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和气氛下,也一下暂时忘记了和我们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和自己所要肩负和担负的历史使命——就像我们糊里胡涂忘记一样——按说不应该呀,你是一个挺有原则的人呀——竟因为我们的兴奋也在那里无原则地兴奋起来——大家的一时胡涂,造就了艰难时世的父子情深——于是也在那里兴奋地响应:
“小子们,回来了。”
或:“小的们,回来了。”
或:“小傻瓜们,回来了。”
甚至扯着长声:“操你娘的,回来了——”
甚至充满感情的责骂:“操你娘的,我不回来。让我死到外面吗?”
在我们村庄的记忆里,这是亲人之间唯一一个因为相互惦念——因为分别又重逢——发生的感人至深的镜头。——而它恰恰发生在我们之间充满着深仇大恨中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的时候,发生在我们突然断裂、突然爆发和血泪提醒的前夜。——于是我们就迎着爹兴奋的回声——在空旷的田野上,那声音传得是多么地远呀——、迎着他的盐车和身影倒腾着我们的小腿迎了上去。边跑还边像别的父子一样在那里接着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是:“爹,发市了吗?”
——这时我们问的问题都很具体,我们表面上虽然兴奋,但是我们在潜意识中还是小心翼翼,也仅仅是在发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饭的问题上试图统一起来;而在具体问题上的试图统一,又貌似我们在整个历史问题上已经统一了——于是脆弱的兴奋就显得更加夸张和虚张声势。爹在那里一边掉着屁股满头大汗的推车,一边迎着我们和晚风——他老人家还掀开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铜色的胸脯,而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时代的英姿——爹在那里用胸怀迎着奔跑而来的持不同政见的不肖子孙暂时忘记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怀已经包容和含藏了这一切由于包藏而显得更加忘怀于是迎着我们也迎着凉爽而又温暖的暮色之风在那里兴奋地继续响应:“小子,盐卖出去了!”
或:“小子,发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体了:“小子,换回来一布袋红薯!”
于是从田野上到我们还仅仅是一个雏形的只是几间窝棚的村庄里,从天地之间到我们内心,一下都充满了欢乐。一阵阵寒风刮起的白色的烟雾和盐土,并不能妨碍和阻挡我们的心。笑语欢声之下,接着还说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话题。窝棚和村庄马上出现了光明——牛力库祖奶提前掌上了灯——像正常的妻子一样在家里用灯欢迎着自己的丈夫。我们像在夜航中看到亲爱的航标灯或充满人间烟火的陆地一样,簇拥着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库祖奶在家门口兴奋地用自己的围裙使劲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我们的和解和兴奋。她也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和一风吹了。接着,我们的窝棚和村庄之上,就升起了袅袅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