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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463)

作者:刘震云

“刘贺江不但在村里是个人物,到了外边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儿,就在县上搬运站开卡车呢。”

“说是小二儿,其实也40多岁了!”

“小二儿的开车技术在全县第一,他往哪里倒车,都是一下倒到底,从来不倒第二下!”

“刘贺江一扬手,那车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这时连我都省略了。传着传着又变成了:

“刘贺江出门就像在村里一样——平蹚,只要他一扬手,汽车马上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不管什么车,只要刘贺江一扬手,它横竖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么,都先得送刘贺江!”

“司机一见到刘贺江,就把他往驾驶楼里让。”

“搬运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还打听刘贺江呢。”

……

等等,可见那时的汽车之少和臭氧层之厚了。其实那天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一块拦那辆卡车,我明明见他还有些发怵呢。那手举得不是太坚决。但谁能想到这车恰好说是他姑姑家40多岁的小二儿开的呢。等车站到我们面前,我们既有些喜出望外,还有些担心:这车会不会怒骂我们一番呢?当我们看清司机楼里坐的是小二儿的时候,我们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爱长出一口气的习惯从哪里来呢?——把心放回了肚里。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哪里还有村里问三矿和老马的威风和自信呢?——人一离开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地摊,马上就自动收缩了他往日的风采;你的老太爷在村里走路大摇大摆,但是等他来到省城和首都的时候,你眼见他跟在你屁股后头有些萎缩,步子都不知怎么迈了。——见到是小二儿,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点急事,不然不敢拦你这车!”

倒是小二儿有些大方当然也不失司机威严地说:

“我也就是看着像表哥,不然我也不会停车呀!”

刘贺江聋舅舅马上点头:“那是,那是。”

小二儿这时并没有熄车,仍在那里“轰轰”地轰油门:“上车!”

于是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就踏着车毂轳往空荡荡的车箱里爬——原来是刚刚卸完煤的一辆空车。这时倒是小二儿笑了:

“这不驾驶楼里还空着吗,还往车箱里爬什么?包括那个小孩,都坐到驾驶楼里吧!”

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蹭一下车就够了,难道还可以坐在驾驶舱吗?于是我们激动的心脏“咚咚”乱跳,接着又从车箱里爬下来,钻入了驾驶室。这时我们连怎么碰车门还不知道呢。接着你就可以想象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坐在驾驶舱里如坐针毡的样子了。我们看着树在我们两旁排山倒海般飞去,我们看着驾驶室里的仪表在不停地抖动,我们觉得汽车已经飞了起来在云雾里穿行,我们觉得小二儿真是了不起同时也开始觉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30年后,当白石头坐着出租车在都市的拥挤不动的车流里穿行,往往还会喃喃自语地说: “小二儿。”

或者摇着头说:“无足轻重,无足轻重。”

弄得出租车司机倒在那里犯含糊或者是打颤,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问:

“大爷,你是不是要停车?”

……1969年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半天不见汽车。路上拾粪的老头往往比汽车还多。不但是汽车,就是你在1969年开一辆拖拉机,那也是威风凛凛啊。和我爹在一个拖拉机站开“东方红”链条拖拉机的老蔡,当时负责我们这几个村的春耕——本来链条拖拉机连柏油路都不能上,驾驶舱里连一个方向盘都没有,就是两根木杆子在那里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这里来,拖拉机一进村,大姑娘小媳妇就要围个水泄不通,争着看拖拉机的大灯。接着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里就响起了老蔡拖拉机的声音。夜里他把大灯开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来的野兽一样睁开了眼睛。我们从夜里醒来喊一声娘接着往尿盆里撒尿的时候,就听到野外传来老蔡给拖拉机不断加油门的声音。就好象睡不着的婴儿听到身边娘的鼾声一样,它让我们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静和延伸。时大时小的拖拉机声一下让故乡显得那么亲切,老蔡给我们带来的身外声音让我们感到那么激动和自信。有时到了半夜,拖拉机将一块地耕完了,老蔡让拖拉机突然熄火,这时我们感到我们的夜是多么地寂静又是多么地落寞、损失、缺憾和伤痛啊。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老蔡。老蔡已经把地耕完把拖拉机开走了吗?等到第二天,我们发现老蔡还没有走拖拉机还在我们身边,他还要在我们村驻扎一个礼拜呢,我们才放心和乐观起来。我们还担心地相互问——这话就不要直接麻烦问老蔡了——:拖拉机没坏吧?拖拉机没坏。于是我们就彻底放心了。这时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显得金灿灿的。这时大姑娘和小媳妇都哀求老蔡,要乘着他的拖拉机在田野里耕上一圈,好将夜里的担心和损失在白天补上。但这时又和夜里不同,夜里的担心和畅想是你自己的事,现在能不能上拖拉机谁先上谁后上都得由老蔡决定。这时老蔡倒也大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