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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456)

作者:刘震云

“要不咱去吕桂花家看一眼。”

听到这个提议,大家从心眼里一齐欢呼和响应:“对,到吕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干什么呢!”

“反正我们好多天没到她那里去了!”

这时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说:“就是现在去,我们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吕桂花!”

这个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的理由一下又说服了大家,帮助大家克服了潜在的心理障碍——真是一举两得,真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于是大家纷纷说:

“就是。”

“咱们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谁说去看吕桂花呢?”

……

于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从五矿回来的日子里,开始一跃而起和欢呼雀跃地来到了吕桂花的新房。我已经忘记了当我们走进新房时牛三斤和吕桂花正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当牛三斤不在的时候我们觉得新房的空间还是挺大的,装下我们这些捣子绰绰有余;现在由于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们十来个捣子一进屋,屋子马上就被填满了房间里显得一点空余都没有。记得当时牛三斤表哥还是像平常一样严肃,对于我们的到来既没有欢迎,也没有谴责,就那么沉默地在床前站着——记得当时他仍带着一顶火车头帽子——30年后想,你在屋里还带什么帽子呢?——于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也就是在那里干站着,平时所有的欢乐和肆无忌惮,现在都变成了老老实实和默守陈规。甚至一下我们变得有些腼腆和有礼貌了,小猪蛋乍着胆子在那里说:

“听说三斤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

大家马上像应声虫一样随声附和:

“就是。我们来看看。”

接着大家还拙劣地装出大人的样子在那里问:

“五矿最近怎么样?”

“炭块还是那么大吗?”

“你说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一拉煤就去三矿而不去五矿呢?”

“三斤哥,你像三矿的老马一样在五矿过磅秤吗?”

“那样的地磅,一下能过多少斤?”

“听说要提你当保管员呢!”

“吃饭还得拿饭盒吗?”

……

当时牛三斤答的什么我也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面对我们的提问,他更加严肃——于是这次不见他还好一些,自见他这一面,今后在街上和他对面走过来,对于该不该跟他打招呼,我在心里就更加发怵、紧张和拿不定主意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们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时我们连和吕桂花搭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就低眉顺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吕桂花的新房。边出门还边自我解嘲地说: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门我们集体半天哑口无言。倒是临出门的时候,吕桂花在房里喊了一句:

“以后有空还来玩!”

才给了我们一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来是这样一种结果,现在我们还要摇起电话问他回来不回来这样问的本身不也起着催他回来的作用吗?我拿起那摇把电话,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在那里犯了深思和考虑——你说吕桂花对于我们的成长起到了多么无微不至和细微末节的作用呀,一个电话的重托,就使我考虑起问题第一次不是从枝节而是从大局出发,不是单单考虑目前也考虑到了长远,不是单单考虑自己而是想着还有一个集体,不是单单盯着眼前的两粒米而是像雄鹰一样一下就飞到了天空。它是一个人素质和层次的飞跃呢。当然,30年前的一个11岁少年,他的意志并不是多么坚强,最后的结果又必然是:我还是为了眼前而丢掉了长远,我还是超越不了个人而纯粹为了大局,我还是不会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将自己的表现机会给牺牲掉——最后落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秃老顶、金银贵和小猪蛋……他们都是什么东西!当初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不是还对我有些怀疑呢吗?现在如果我为了他们而不打这个电话,最后不正好使他们的怀疑成立这胜利的果实只能让他们独吞而我倒要被他们反咬一口吗?那个时候谁还会想到我的机谋和大局呢?人们都是一些忘恩负义的人呀。不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老实地捧着粥碗,觉得自己本来就不该吃肉——肉食者谋之;真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反倒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他们白白牺牲了吗?牺牲后他们不是也不会说我什么好吗?去你妈的,天塌砸大家,打!于是我拿起这摇把电话就愤怒地打了起来。甚至比不思考摇得还猛。——说起来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这是我人生的历程中第一次用电话跟另一个人在世界上交流;而这第一次电话,一下又具有这么多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含量——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随便瞎扯淡的饭后聊天的电话,而是一个由这内容要产生社会效果和连锁反应的关键性对答——我就不管不顾和一往无前地开始拿起了电话对世界倾诉了。30年后,还有许多接到白石头电话有的只是听到白石头声音还没有见过面的朋友,都说白石头在电话里有另一番声音、表现、风采和魅力——见过白石头的人,也说电话里的白石头和生活里的白石头是不一样的——明明他在电话里是那样的热情,怎么见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听到他电话的声音就发怵,怎么一见面倒是那么地和蔼可亲呢?明明在电话里已经听出是一种意思,怎么一见面就改变了呢?明明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怎么一见面就说不是一切在电话里都已经说过了甚至是说定了呢?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于是没见过白石头的人,都想快一点见到他;见过白石头的人,这时反倒有些发怵——当白石头听到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的议论,他就觉得这一切议论都显得空泛和缺乏历史底蕴。因为他们不知道白石头在少年时期第一次打电话的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现在他们没有经过白石头的同意就对白石头的电话评头论足,说明着他们一厢情愿地背叛了白石头的过去和现在。一到这种时候,白石头往往会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