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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432)

作者:刘震云

“我这么做,是不是也是一种肤浅呢小刘儿哥哥?”

接着又不放心地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怀疑呢?”

我忙正色说:“历史的浓淡,从来不包含肤浅,肤浅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我!”

说完我又补充一句:“何况前边我写的都是成年人的游戏,现在由你用孩子们的感觉来坠住前边的感觉也很合适。起码在艺术上就有弹性、反拨力于是也就符合艺术的悖反原理——正是因为悖反,所以才叫并行不悖呢。”

这时白石头倒有些激动,忙点头如鸡啄米:“我就是这样认识的,我就是从这几个方面出发的。”

接着又不放心的问:“不真是这么认为的吗?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我将手放到头顶: “我对着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欢1969年,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不也是一个翩翩少年吗?那个时候俺姥娘不是还在吗?”

话到这种地步,白石头终于放心了,当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过去的同事一眼,接着开始重操旧业,接着继续叙说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车——

1969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因为一撮在破报纸里包着的老鼠疮药而和成年人牛长顺风光地飞行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记得当时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张和做了重大决策之后,拿着老鼠疮药离开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犹疑和不放心了,接着她把这种整体的不放心落实到一个具体的细节上,她问俺娘:“他会骑自行车吗?”

多么感谢俺娘呀,她平时虽然优柔寡断,但遇到大事,总是一个大事不胡涂的人,在别人对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她倒有些犹疑,现在当别人犹疑的时候她倒在那里坚定了。这时她坚定的说:

“他会骑自行车,都会骑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梁上绑棉袄了!”

虽然我和牛长顺这次接煤车的结果并不理想——再也没有那么不理想了——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开始接车时候的兴奋,对前边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畅想——由于我这股新鲜血液的注入,连本来已经沈稳的成年人牛长顺表哥都有些兴奋了。本来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啊,现在对我这个刚刚加入队伍的新兵向一个老兵油子提出的种种问题,竟回答得那么耐心和不厌其烦——30年后想起来,也许一开始他对这些幼稚的问题还有些不耐烦和感到好笑,但是随着问题的深入,他也终于上当开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污了。已经快30岁的牛长顺,终于也顺着我的思路开始精神焕发了。还有一种可能是,虽然他以前接车比我多,但是接车过程中的种种问题说不定他也没来得及思考呢——太见怪不怪了;现在随着我一个个问题的提出,他是不是也开始从另一个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说不定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机会呢——如果不是由于我的提问在出发的前面挂起一串灯笼的话,他的思路旧址说不定还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着外边的天黑,说不定仅仅出于懒意他就不愿钻出冬夜的被窝了。当我的思想在外边叩门的时候,他会在屋里对着窗户拒绝:

“我已经脱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从温暖的被窝钻了出来,跟着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着走着,也和我一起兴奋起来——为了这个转换,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导下终于也兴奋起来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动了。长顺哥哥,没想着你在生活中这么平易近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这种气氛的形成,跟他刚刚上路自行车的脚蹬子就出了问题也有关系。这时他偏着头征求我的意见:

“脚蹬子坏了,修好得一阵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当然地当即予以拒绝:

“长顺哥哥,这叫什么话,你的车子坏了,我的没坏,你让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接着我观察长顺哥哥的脸色,长顺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动了。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说: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脚蹬子咱们还一块走。”

我扯着变声的嗓子说:“哎,这就对了。两个人一块出去,就该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脚蹬子出了问题,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吗?”

长顺哥哥梗着脖子说:“那当然不能。”

我说:“这不就结了。咱们废话少说,还是赶紧修好脚蹬子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