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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425)

作者:刘震云

孩子们满眼胆怯地将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一遍。

秃老顶这时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马上要回到不犯疟疾的从前,两眼紧紧地和凶狠地盯着孩子们;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发抖和筛糠了,甚至有两个聪明的已经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但是看着看着,秃老顶的疟疾又上来了,他的脑子又开始不清醒和胡涂了,于是有气无力和对孩子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买一个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欢呼。一下将聚集到他们衣服缝隙中喝饱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虱子都惊醒了。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时秃老顶又挥着自己缺了三个指头的手说:“买一只小猴!”

当然买小猫小狗或是小猴对秃老顶并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并不一定特别喜欢小猴和排斥小猫小狗,而是在疟疾中又偶尔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这么高兴,总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不对,总觉得要把这种兴奋给压制一下减缓一下嫉妒一下和改变一下才心安理得。于是就做出了只能买一只小猴和果敢决定。这时四个孩子倒是比一阵清醒和一阵胡涂的秃老顶要大度许多,本来四个孩子已经决定要买小猫或是小狗了,现在也不和秃老顶计较了——写到这里白石头又有些不明白,怎么世界上的孩子总是比大人还要懂事和体贴人一些呢?——并且作出本来就和爹爹没有分歧和样子,齐声在那里说:

“本来我们就说要买小猴!”

但是秃老顶还没有完呢,余兴未尽地继续在那里说——这个时候他在对世界不断做出决定的兴奋中,说不定真的把疟疾忘记了。他继续说:“买一只小猴,你们四个轮着玩!”

孩子们一通百通地说:“我们四个轮着玩!”

秃老顶缺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四处挥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们四个轮着在嘴里唆!”

孩子们;“我们四个轮着唆!”

这时秃老顶从口袋里掏出破烂的两毛五分钱——如今在我们的乡下,没有一个钱是不破的——递给了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捧着这钱,在一群别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们中间——本来他们也应该是这一群中的一个——共同珍惜和心爱地买了一个糖猴,四个亲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里观看和把玩,掉下一只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里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来四个孩子在平时也不是多么懂事——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从他们将来长大一个是泼妇一个是无赖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们过去看他们的眼光并没有错——但在这呵护小猴的一刻后来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们的时候,一下就变得懂事和大度了,纷纷说: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这种体贴和温情,就开始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当他们也满目沧桑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当他们由好动变得爱喃喃自语的时候,当他们由一个家庭分离成许多家庭在九九重阳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时候,这时他们抽着旱烟已经默默无语,可能他们每一个人都忘记了爹的疟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只小猴,但是这只小猴,却是支撑了他们童年和以后漫长人生路的美好动力呢。为了这个,我们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的疟疾。为了疟疾而打针是一件蠢事。——所以,当我们在说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时,不要忘了他们也像30年后的秃老顶一样具有一些粗糙的温情——时间并不会给成年人带来太大的变化。当然,我们往往并不因为他们的温情而折服——温情只会给我们留下回忆,倒是他们爆发出的粗暴却让我们对他们特别崇拜和模仿。由于这种崇拜和模仿的多样性,最后倒是在我们的心里只留下一个概念而缺乏具体,渐渐就演变成了一个普遍的而没有细节的权威了。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对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别着迷。看着他们在前边走,看着他们的屁股一走一掉于是大裆的裤子在屁股左右来回打折,回到家里我就拼命在那里模仿——还将姥娘叫过来,走了一遍给她看,问:

“我在前边走的时候,我屁股后的裤子也打折吗?也是那样左右转换吗?”

当姥娘告诉我我的小屁股走起来裤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转换我才擦着头上的汗松下一口气来。以至于长大之后我也不爱穿牛仔或是紧身衣而爱穿大裆的裤子,当一些关心和爱护我的朋友问起我这个习惯的缘由时我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想了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