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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35)

作者:刘震云

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都不说它了。我要说的是目前,目前我们的读书。我小时候的学习精神,你固然可以不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求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课不能交头接耳、吃饭不许说话、坐床不能甩腿等等,这些固然也很重要,一切好习惯,都得从小养起;你小的时候,没有养成好习惯,听你姥娘讲,你从小就踢死蛤蟆弄死猴,好的有发展前途的事情,你个个不会做;歪门邪道的事情,你倒个个精通,最后在社会上混成这个模样,沦落到一群艺人堆里,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你改也难;这些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你都留着教育下一代吧。现在你的问题,是比这些日常习惯更重要,即你的内心和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污垢、邪恶、非正义、别人早已摈弃你还在那里珍藏的垃圾一样的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需要用挖耳勺探进去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去、重新打扫卫生、重新装修和粉刷,然后再将好好的思想和观点、好的情感和眼泪、人类的真善美,一点一点再小心装进去,让它们重新排队和组合,使你换一个新脑子。不要低估这个工程,这个工程艰巨而复杂。接别人的天下,不如自己打出的天下更好治理,更理直气壮;接别人的老婆,不如重新谈一个恋爱更加浪漫;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这样的就不行,世间的坏事你历经沧桑,正经的事情你百么不会,你让你舅舅怎么办呢?你想,你连你舅舅都敢欺骗,在他眼皮底下挖陷井,别的你还在乎谁?罢了罢了,如果是件别的东西,如果是世上别的一个什么人,我乐得它被毁灭,我乐得他在堕落,我站在安全的岸边上,乐得看一只落水狗在水里挣扎,一点点地遭受灭顶之灾,被漩涡吞噬下去;管他娘嫁给谁,咱只管跟着喝喜酒;管他是谁家的狗,咱只管拿根竹杆跟着痛打。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外甥,你是我乡亲,你是我一千多年的好朋友,咱们在曹丞相的时代,就一块在猪蛋的新军里摸爬滚打;后来又有大槐树下的千里迁徙,风雪迷漫,我们身上长满了冻疮和癣疥,谁心疼过我们呢?一想到这些,现在天也新地也新,我就不忍心你徘徊在歧路和天的尽头。我的外甥,你就不能让你舅为你少操一点心吗?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你捧着碗吃饭的时候,你对得起谁呢?人非草目,孰能无情?如果换了我,我一定是一边吃饭,眼泪“唰唰”地就流到了碗里。我吃的是饭吗?我吃的是自己悔恨的泪。但你不是这样。你吃的还是米。事到如今,你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伤心就伤心在这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哎,这句话也把它当成歌词怎么样?我再一次发现,我如果从事你们艺术,早已经大放光芒了。你看,正在工作和教训人,灵感又“唰唰”地涌出来,别说整天专门干这一行一辈子当这只鸟吃这碗饭了。我考虑这两句歌词用信天游曲调或用意大利美声唱出来都会不错,都能将那种既恨又爱恨铁不成钢的缱绻又无奈的情绪用声音和曲调的变化完整无缺地表达出来。当然,要告诉演员,在唱这首歌时,心中抒发的对象一定不能想着是你这种人;如果想着是你这样的人,再是好演员也唱不出情绪;要想着是一个失恋又失足的情人,与她(如果是女演员演唱,就想着是他)分了手,心中又放不下;没分手之前,倒觉得她(他)罄竹难书;一与她(他)分手,走了的马大,去了的妻贤,全忘记了她过去怎样因为馊豆腐与你闹得人仰马翻,天天你脸上被她抓成血道道,就记得她在床上给你的为数不多的也是为了她自己彻底痛快的几次小意;人是多么健忘啊,人是多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你去监狱里探望她(他),隔着铁栅栏看着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何必跟小刘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呢?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明白了吧?你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呢?”这时音乐起,过门,前奏,开始意大利唱法,就像帕瓦罗蒂;或者就是信天游,就像韩起祥:

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

……

想象着赶毛驴上山。你的毛毛眼妹妹被别人夺走了,情绪也是一样的。这些也就不说了。你跟我在一起,所受的启发总是多方面的。我不明白的是,你在艺人圈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容易混出个头脸的地方,我业余时间想一想,都能成为大腕,你怎么直到现在,还靠你孬舅提携、骗不了别人靠骗你孬舅过日子呢?我的一些朋友,毕生从事政治,当然他们不写歌词了,他们见我写了,老孬写歌在前头,他们就不写了;他们业余时间写些小诗,跟我一样,也不见他们怎么在意,就那么写出来,也成了伟大的诗篇,成了诗歌的楷模,发行几百万册,你们在行的人,也个个击节称赞;而你们像虫子一样毕生从事这么一个事情,蚂蚁啃骨头,土里刨食,怎么还个个搞得掉皮掉毛、蓬头垢面、上边顶着一个大秃瓢呢?你们不觉得有些夸张吗?文学和艺术,是一个天才的事业,搞不了就别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到街上捡驴屎也可以嘛,何必搞得这么辛苦和紧张呢?有人拿着枪在后边逼着你吗?正视自己,才能正视别人和世界,是这个道理吧?外甥,好好读书,然后才能正视你的错误。刚才所说的你的一切错误的根源和本质,就是一个:不像我那样随时随地地读书。过去古代的圣人和贤者,曲不离口,书不离手,骑在毛驴身上还读书,你占我毛驴这么多天,只知道骑着毛驴四处行骗,哪里知道她身上还可以读书?历代伟人都说读书有三个好地方,驴上,厕上,床上。这三个地方你读过书吗?我想是没有。我却在这三个地方,像做其它事情一样,一个也没拉下。我为什么能当秘书长?全赖这三个地方。当然它的意义就不仅限于读书上了。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所以能及时发现你的错误,识别你的阴谋,没有让丽晶时代广场跟着你的错误导向继续往前滑行,没有使世界上大多数人陷入水深水热之中,没有使同性关系者借你的阴谋把我打倒,使我大江大海都过了,也没有在这阴沟里翻船,葬身于鱼腹,现在重新与你算帐,剥夺你骑驴的权力,得到这样一个翻身和扬眉吐气的机会,跟我这次又把读书和床联系在一起大有关系。你知道我当时处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是在一种什么心情下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屡次证明,能够把两种不同事情联系到一起的人,就是了不得和惹不得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当时你孬妗正在床上与我打架。她的两颗巨峰葡萄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一与人生气,就用她的两颗大葡萄压人,你说可怕不可怕?这都是你的好主意,给我招来的灾祸,当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性关系是一个多么大的人生难题,它牵涉到你是拒绝世界上一半人还是接纳这一半人的大事,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你怎么能说一句“研究研究”就像解决世界上其它问题一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你说完这句话骑着驴走了,留下我回到家中卧室与谁研究?不还是得面对你孬妗?她是个好研究的人吗?一抬腿走遍世界,它是雪白如玉。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它也不像柴禾妞的腿那么好对付的。你不一定能制服得了它,你不一定能使它满足。我就不一定次次能使它满足,何况你和瞎鹿之类?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跟她在一起,她的心还在发野,要搞同性关系——她搞的同时,还想把这种罪名加到我头上,你说她有多恶毒?——何况你们?她双跨骑在我身上,用她两颗大无比的葡萄压着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