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故乡面和花朵(312)

故乡面和花朵(312)

作者:刘震云

“头发精血,授之父母,父母在,不远游,头还在,发何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近乎?没想到现在说剃就给剃了。多么乌黑的秀发呀(虽然没剃之前,它也就是光秃秃高原上的几根草)。这是什么发型,不就是一个光头吗?搞什么搞,我讨厌光头,我要头发(白蚂蚁一边哭,一边还坐在地上搓着和蹬着自己的脚)。如果我们不是被处置,这是学术和艺术,这是快乐和学问你怎么给我剃了一个光头呢?这不成了被枪毙的罪犯了吗?这不成了光头党了吗?这和毛毛辫可不一样,毛毛辫是没头发往上贴头发,我这一刀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你可真让我心里空空落落和一下就没了底和没了着落。还不如一刀把我的头给割下来呢。我不要光头,你赔我头发。呜呜呜……”

白蚂蚁在那里哭了起来。本来白蚂蚁不哭我们还不觉光头有什么,现在这么一哭我们一下也觉醒了觉得白蚂蚁哭得和说得也有道理。六指也太大意了。六指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我们放心地把我们的命运——而且是最后的命运交到你手上,我们放心和松心,是因为相信你的能力和责任心,我们放心和松心的前提就是你肯定会为我们上心和事情做出来肯定让我们放心,谁知道你上来就做了一个让我们同类伤心的头呢?这个效果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觉得你提出一个头型的思路这头型就肯定像毛毛辫那样既朴素又生动出奇了,就像毛毛辫本身是朴素的而让它往上翘是出奇的一样,谁知道你的智能和能力让一个毛毛辫就消耗光了呢?一到我们这里就毫无灵感和智能出来的效果就稀松平常和让我们失望伤心了呢?怎么说是光头就是一个光头了呢?是大意了骄傲了不用心了还是干脆就没有想象力了现在做出大意和稀松的样子来掩饰你的限制和低能呢?本来我们是无所谓的,白蚂蚁如果接受了它我们其实也就跟着接受它了,但是白蚂蚁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看出他是有分辨能力的呀,群众并不是愚不可及的呀,看到他伤心和在那里哭闹我们可不就物伤其类和感到愤怒了吗?本来我们和白蚂蚁在过去也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不管对世界的感觉还是对人生的看法,但是现在我们要统一地和一律地上吊了,这个时候我们的群体意识和集体主义的精神一下就从我们身上像蛇一样苏醒了。白蚂蚁不答应,我们就不答应;白蚂蚁在那里捂着自己秃头无法见人一样地大哭我们也不免兔死狐悲地在那里伤心落泪和小声嘤嘤地哭起来。白蚂蚁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呀,白蚂蚁的头型马上就是我们的头型呀,想到这里,我们也一块感到没有出路如果是这样我们也活不下去了就像大小三军一下到了兵败如山倒的绝境里,前边是滚滚波涛的黄河,后边是穷追不舍的敌军,我们只能大小三军一齐扔下马鞭在那里仰着大脸傻哭了。一开始还是嘤嘤,后来就成了一曲撼山动地的悲歌了。白蚂蚁领头,我们合唱。这个时候白蚂蚁的领导欲和虚荣心倒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众口一辞和众人一哭显然是剃头匠六指没有料到的。这时我们才想到,过去一个剃头匠,哪里有什么领导艺术知道怎么对付群众正常情绪下的群众他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就别说特殊时期和特殊情绪下的群众了。看来刚才的毛毛辫也不过是瞎猫撞上一个死老鼠罢了。他一下就慌了手脚和乱了阵脚。他一下就恢复成过去的六指了。把局面搞得这么乱也是他无意之中现在要他有意识地去收拾和挽回这个残局他就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在那里搓手和曝牙花子喽。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事后也承认这一点。每说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一下就红了脸和在那里叹息不已。事过境迁他还在那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露,就可见当时他把事情处理得糟糕的程度了。当然他也会找一些表面的原因来为自己开脱,拉着我的手好象跟我挺知心地说:

“全是那根烟把眼睛燎的!燎得我当时一点心情都没有。”

看我撇着嘴不信,又红着脸承认:

“当时我还是大意了。”

我在那里又斜了他一眼说:

“恐怕也不单单是大意的问题吧?”

他就在那里咕嘟着嘴不说话了。或者自我解嘲地向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也算是一件使他终生后悔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摇头禁不住要胡说出一句什么来排泄自己羞愧情绪的事了。看着愤怒的“哇哇”大哭的群众,他就像幼儿园的老师看着一屋子“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样感到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办怎么才能哄住他们呢?光头不行什么行呢?到了这个时候世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光头六指心里也没底了。你不是埋了一辈子发和剃了一辈子头吗?到了这个时候经验也不起作用了。这事情我以前没有遇到过。没有遇到过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六指一下也没有碰到过这么多一块让我理发的和剃头的。本来以为是一个简单的事,本来以为头虽然多但是发型一致还是比过去头虽然少但是到理发馆、发廊、美容院来的狗男女们矫情地还一人一个头型好对付,谁知道到头来倒是简单的变得复杂了,以前的复杂倒成了今天的简单呢?于是在那里束手无策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六指也就不那么刚愎自用和狂妄自大了,也就不是那么保持众人命运都在我一人手中握着的感觉了,就好象那些矜持矫情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少女,到了40岁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就落花流水无可奈何地不敢再摆自己的臭架子一样,六指这个时候面对众头也没了主张。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个主张能够把六指从群众的怨声载道和哭声中也就是水深火热之中给解救出来,不管这主张是什么这主张是谁提出来的六指马上就会放弃原则予以采纳。六指一下就草鸡了。六指一下就软蛋了。40岁的女人对她18岁时连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现在也和颜悦色了。六指也要马上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六指抖着手对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