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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279)

作者:刘震云

“该动手了!”

磨刀的人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刀把,踏脚的人都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身体。猪蛋叔叔也是从善如流,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向天空开了一枪。于是世界就动手了。本以为这收割、收拾和收场的场面会十分纷繁和复杂,就好象去收割经过几场风雨倒伏和东倒西歪的麦子和毛豆一样无从下手;谁知道几经风雨的人还是和庄稼不一样,他们自己都又站立了起来。原来收割这故乡的一切,这人、猪和狗并不复杂被收割的对象也并不痛苦呀。说起来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快感呢。这就是故乡和人的高潮了。箭在弦上刀在手。我们有时候就是分不清两种状态,有时是还行,有时是绝望,我们在还行的状态中,有时感到的是一种绝望,我们在绝望的状态中,有时感到的是还行,我们在还行的状态中,有时模糊和梦到的是绝望,我们在绝望的时候,有时模糊和梦到的是还行,但醒来以后想到绝望,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心在收缩肉在颤抖了。两种状态的交叉,构成了我们的一切。当然世界如果真是这么简单也就好了,问题是在这两种状态之间,还有一个很大很深的空档和深渊呢,你说不清是还行还是绝望。两种液体和酱油混淆到了一块。我们就是在这种粘粘糊糊身体一动就抽出了液体的丝的状态中睡梦和行走的。现在简单了。我们不用再为梦中还是醒着,床上还是床下,异性关系还是同性关系抑或是到生灵关系担心了。我们现在搞的是灵生关系。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们的爱情和揽子终于成熟了。现在到了收割的季节。我们已经嗅到揽子成熟之后类似麦花、枣花或啤酒花的香味了。蜜蜂已经在我们身体里飞舞了。无非麦子和枣,豆子和高粱的果实和穗子都是往上长和头朝上的,而我们的揽子的成熟的果实是下垂的。所有的猪娃们,你们考虑到我们和庄稼的这一点区别了吗?你们可不要用收庄稼的姿势来收割我们。如果你们收割庄稼是头朝上,现在你们也该头朝下了。你们应该反过脸和勾着头地来收割我们。你们一手抓过我们的揽子——一定要抓紧抓完抓满和抓牢,接着另一只手一个锋利的镰刀挥舞过去,这个揽子就归你们了从此这个揽子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我们就彻底解放了。至于你们把它拿回去是炖是煮或是卤,那也是你们的事而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我们看都不看我们这些必要的丧失,丧失使我们到达了一个忘我的境界。我们经过了多少辈子和多少年呀,现在猪蛋来收割我们了。你们懂这收割的意义和姿势了吗?假如你们猪娃们都懂因为你们从小就跟着猪蛋叔叔这个我们也知道,但你们队伍中增加了一个新手小刘儿,他过去就是吊着揽子生活在我们中间,转眼这间他就吊着他青杏般的半生不熟的揽子来收割我们成熟的揽子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收割的意义和姿势的重要呢?我们对你们放心,但我们对这小子却有些不放心呢。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对他进行惩罚但是到头来他在具体的操作中从镰刀上首先惩罚了我们,这也让我们有些担心和恐惧呢。于是当收割开始的时候,成群结队和漫山遍野的捂着揽子的人群一看到小刘儿掂着镰刀来了,就潮水一般地退走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扇面。这倒给其它的猪娃们更好和更快地收割提供了一个驱赶和归拢的效果。一场揽子收下来,小刘儿并没有收割到篮子里多少东西,也就是那么两三个还不太成熟也就是青黄的小揽子。这些不太成熟的小揽子在篮子里的跳动——当然也是因为它们比别的拥挤在篮子里的揽子富有空间——倒是比别的揽子更好辨认它们的生前。其中一个明显比别的小揽子或大揽子白,通体雪白,那肯定就是白石头的了。两个几千年和仇恨儿童,没想到到了最后的收割的季节却言归于好。白石头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见着小刘儿就潮水般地退却,而是大大方方和微笑着走向前去,深情地看着小刘儿(这样倒有些不好,这目光不就退回到同性关系阶段了吗?)说:

“动手吧。”

小刘儿倒没有追究白石头这个打小一块玩尿泥地朋友的动机,说动手就动手了。这干脆和麻利也是在小刘儿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因为一个揽子的收割,动作就在过程中也像我们一样成熟了吗?白石头的揽子,收割得就是比前两个揽子要干净、利落和全面,没像前两个人一样还丝丝缕缕连连扯扯连筋带肉地拉些什么。当然滴血还是要滴一些了。就像磨刀滴下的锈水一样。白石头和小刘儿,马上在滴滴拉拉的血中握手言和。当然这不排除大家一开始对收割还是有些胆怯,到底成不成呀,果真就应该是这样吗?特别看到一开始猪娃们还不熟练,弄得血流满地和连连扯扯;但什么事情不是弄着弄着就熟练了呢?最后就到了熟能生巧兴致所至随心所欲的地步。一些小猪娃们都开始玩花活了。本来应该低着头割,现在偶尔也扬起来了;本来应该从人胸前割,现在也有人绕到背后割了。一开始卡尔·莫勒丽还站在那里冷笑,因为这种割人的方式是她当年在异性关系时代的发明呀,过去在异性关系时代玩剩的手法,现在到了灵生关系倒是发扬光大起来了。过去我还割得一盆子一盆子的喂狗哩。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割虽然都是在割,但是现在的割和当年的割还是不一样。性质不同,手法不同,下手的动机和目的不同。于是带来的刀法和指法也不同。特别是割到她的时候,她亲身感觉了一下,发现猪割人和人割人还是不同呀。不管怎么说过去人割人割下来的时候还是一种痛苦,眼看着那些丈夫们和男人们捂着自己在那里哭爹喊娘和滚来滚去;现在到了猪割人割了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利落和爽快呀。立刻就刮起一阵清风。以前纯粹是累赘嘛。现在没有了就利索了。而且最妙的是没有疼痛,随着镰刀的下来和离去,虽然滴血,倒是出现了一阵和一剎那世上从未有过的快感、高潮、快感高潮极致的一种颤栗和痛楚。世界马上就不存在了。再站起来在麦田上走,世界从此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了。这个时候大家对收割就不胆怯了。看着已经被割的人那种兴奋和痛快的样子,后边没被割的人,倒开始蜂拥着为谁先谁后发生了吵闹和争夺。本来这些梦游的人都是挺文雅的,现在也真相毕露了。基挺·米恩和孬舅打起来了。俺爹和白蚂蚁打起来了。(俺爹还在那里大声地嚷嚷:俺儿就在收割的队伍里,我当然得先割!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时还是当年的教授刘全玉突然有些醒悟,站在麦田边擦着眼镜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