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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249)

作者:刘震云

太阳中午了

太阳中午了

……

这个时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接着在我们眼前出现的,已经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间就是中午的牛栏了——怎么没有一个时间过渡呢?这也不符合艺术的规律吧?天一到中午就变了,突然间就没有太阳了,突然间就狂风大作和电闪雷鸣,突然间就飞沙走石和无法睁眼,就是睁开眼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骤风暴雨说下来就下来了,冰雹说打下来就打下来了。我们一下就成了落汤鸡四周是一片泥泞和孤立无援。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灯光又回到了原样我们才清楚这是事物转了一圈升了一个层次而不是原地不动地就像我们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实已经不是老地方又见到了老朋友但是几十年后的老朋友已经苍老了变样了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屋里那幽幽的蓝光和紫光——但这时的蓝光和紫光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它们已经有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于刚蜕化和新生出来虽然目光还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已经从它懵懂的眼光里看出她过去的温柔正在一点点的消退,毒恶和凶狠,正在那里一点点生根、发芽和开花呢。你说这个时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惊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过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温柔和体贴已经成为过去。过去我怎么就没有料到这一点呢?一切怎么说完就完呢?刚刚还是我的好日子,怎么须臾之间——也就喘口气和抽袋烟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断裂了,“他”的太阳就出来了呢?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蜈蚣的苏醒之日,就是我谜语时代和文雅日子的结束之时。他们的太阳出来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阴云密布之时。如果这一切是对方的主观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觉,我也觉得一切到来和改变的不是太冤,问题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导、教育和导演出来的结果,这个时候我能怪谁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给自己上一堂寒流课,一切还是于事无补,于是你除了自认倒霉,别的你无话可说。亡国之君,哪里还有江山可言呢?过去你挥手指去,万里江山尽在眼底,在你眼里到处是鸟语花香和潺潺流水,现在你呆在别人的囚车里和别人的枯井里再说这些,不都成了废话和只能让人掩口而笑吗?你就认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当我满身伤痕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周身围着一条蜈蚣也就是一条锡龙的时候,当一瓢一瓢滚烫冒烟的热油就要从这龙嘴里倒下去在我周身循环的时候——这一循环,我知道我就要浑身起泡起烟九死一生了,这时我浑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着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挥手——当然这个时候已经挥不起手也就是挥挥脖子,一口将蜈蚣的一盆洗脚水喝下了肚。蜈蚣一苏醒,可就成了过去的红眉绿眼的小麻子。“她”和过去的温柔的麻脸姑娘一下就判若两人。问题是当一个男人是红眉绿眼的时候,他到处杀人放火和让人喝洗脚水,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英雄;他浑身挂满了刀枪,他嘴里喷射出的全是对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当这个人已经不是男人而在同性关系时代变成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可就不像过去的男人那样可爱了。“她”的刀枪可就不是对着外部世界而开始对着“她”自己丈夫一个人了。这个洗脚水可就不是泼向邪恶的世界而是让“她”丈夫喝下去了。当“她”浑身血淋淋地醒来时,“她”浑身可就挂满毒刺而不是刀枪了。它嘴里吐出的可就不是过去夜里的小舌头而成了一闪一闪的红的和绿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红的和蓝的探照灯之下。当我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切就好象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的游戏没法收场一个政治家看着自己发动的运动现在潮照着自己涌来的时候,我在那里悔恨自己当初的大意,小麻子看着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却在那里惊心动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当然也是胆战心惊了——支叙旧,就是不说我们刚刚还是夫妻,在我们已经过去的久远的岁月里——不管是在瘟疫之中,还是在大清王朝,我们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呀。我们都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不是草鸡我们之间虽有分岐但是我们的社会理想和人生一愿望却大体一致呢。麻脸姑娘,我们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和无知。但这时的小麻子早已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刚刚过去的麻脸姑娘了,他和“她”已经获得了新生,就像我过去三个阶段的变化一样,现在“它”就是一条蜈蚣。在一条蜈蚣面前,再说过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废话了。蜈蚣已经六亲不认和不记从前了。它只是慢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