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你这是干什么?”
“有什么你不会说出来吗?”
去你妈的蛋。如果我有什么我能说出来我还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嘤嘤”地哭吗?过去这样的场面我们遇到的还少吗?但是我现在的麻脸姑娘却从来不说这些废话和混帐话。不问你“怎么了”“干什么”和让“说出来”。她什么也不让我说,只是一个劲儿抱着我的头摩挲着我的脸。世上有几个可以任着你“嘤嘤”哭而不让你说出来的女人呢?如果已经是这样,我们也不用回故乡也就干脆呆在欧洲或是美洲了,我们也不用搞同性关系就呆在异性关系得了。——我的麻脸姑娘,不但这个时候不问,过了这个时候还是不问,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她”伟大的麻点还不仅表现在这里,“她”更加伟大的地方在于,当我“嘤嘤”和幸福的时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泪和真的感到幸福。因为有时“她”在幸福之中,会突然有些惊醒和后怕呢——时时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个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嘤嘤”的时刻,“她”会突然追究时间和日月:
“我们真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打麦场上再不会送来你阵亡的消息吗?”
“邮递员永远不会到我们的村庄来吗?”
幸福得都对日子担心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饼一样,甜得都有些发腻了;就像一觉醒来我们见到梦中的情人站在我们床前一样,这是真的吗?“她”对这景象都有些担心了。看着一顿好的筵席,就摆在我们的面前;看着一个庄严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看着一场悲壮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一切都天遂人愿,这时候我们倒对这庄严时刻的到来和我们自己的出现有些担心和不自信了。我们到底是一些从旧社会过来有着受虐和被虐倾向的人,我们要故意咳嗽两声,来打扰来到的庄严——不故意破坏自己一下,我们怎么能放心去消受这一切呢?再好的电影,我故意不看两眼,然后再抬起我的头。我的小鸽子和小母鸡,我的小麻脸,我们生活得都对幸福有些担心和恐惧了。我们对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吊胆了。历史不会退回去吧?梦不会再醒来吧?邮递员不会再到打麦场来吧?打麦场是我们恋爱和温柔的蚊子飞舞的地方呀。但她的担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在几百年之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故乡的英雄小麻了出门闹革命去了,他的那个老杂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这同样的打麦场上,日复一日地拄着拐杖焦急地等待邮递员送来儿子阵亡的消息吗?风吹着他雪白的胡须。现在的瞎鹿虽然早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冰雪溶化的无有,成了忠贞爱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范,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哥哥和亲亲,我担心的倒不是在打麦场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现在幸福得也够本了我是怕别人像当年等我一样再在那里等着你。这样的日子里可以没有我,但就是不能没有你;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就等于这里没有了谜语;我们已经习惯了有谜语和有颠倒和疯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断线了、断电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变成了空白,这样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气活下去,但是这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当你在床上和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端尿盆和执炊;但等你醒来和要出门的时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闹。我就是不要让你出门嘛。如果你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当然不是为了别的为了别的连讨论的余地也没有如果你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门的话,那我也须臾不能离开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裤腰带上;或者就像当年的娘放小刘儿一样,干脆就放到你的裤腰里得了。到了这个时候,你的谜语就不是一个谜语而是一种和一股气了,它已经成了我的生命之源当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着有一天我成为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哥哥,你不会遭到别人的暗算吧?你不会蹚着别人的地雷吧?别人没有在暗地里嘀咕你你也没有有在暗地里嘀咕别人吧?我们是不是就这样须臾不可分离地永远呆在一起了呢?这种和平时光是不是就永远在我们的院子里、在我们的房子里、在我们的床上和我们的身上千古不变地永驻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万代和地久天长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铁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这个时候我麻脸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 “你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