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这样,我还把它变成狗干什么?都说朋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谁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对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时代喽——这条小狗一来,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这个时候不进一步虐待它,不提前让它进坟墓,就够看以前朋友和人类历史的面子了。大狗什么时候想乍刺、乍毛和反抗,小狗就会直理气壮地说:
“再不老实,我就以真理、正义和同性关系的名义,马上叫莫勒丽来割了你!”
一听说要被割,就好象听说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样,大狗带着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马上就老实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这个世界上就活蹦乱跳。一直到了莫勒丽也被女兔唇变成狗的时候,这时老狗才获得了解放,才一下撅起了屁股和翘起了尾巴——莫勒丽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阉割它了,头上的利剑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见了,这个时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样活跃了;也和小狗一样,围着新来的花狗在那里转来转去,问长问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里矫情地说:
“你们是不是对我不怀好意呀?”
这个时候老狗就显出老年人的特点了,一下见到了过去历史的见证人,便把历史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要查一个水落石出——虽然这个时候水落石出对于三条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它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为什么你也被变成狗了?你变狗之前,我们这些狗每天捂着后裆还就是怕你哩。当你还是人和新娘子的时候,你是每天腰里挂着手术刀惦着要割我们吗?你是手里拿着鞭炮整天要炸我们的尾巴吗?你是每天夜里在狗窝之上的枣树上悬着利剑时刻准备着让它往我们头上掉吗?小狗每天都是这么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这么担惊受怕全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着过来的。这个世界的谜底,现在也该告诉我了。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没想着花狗的回答。却使老狗像当年听说被割一样感到吃惊。花狗首先在那里愣住了。凶手和刽子手对受刑的犯人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花狗吃惊地说:
“割你们,为什么要割你们呢?我直到现在变狗以后,才知道家里还有两只狗哩。过去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们(这样的回答多么让人泄气和对以前腿软)。不知秦汉,何论巍晋?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以前也就和你们平等了吗?你以为我作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们家整天连你们的狗也得惦着吗?什么割和不割,你们以为一搞同性关系,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吗?如果一样,女兔唇为什么还把我变成狗呢?你们本来就安全着呢。你们以为自己的不安全纯粹是自我矫情。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为了这个该死的同性关系,谁还有功夫答理你们呢?你们别在那里捂着自做多情了。没人拿你们那个东西当回事。重要的东西我们才去花时间和精力收割,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割它干什么?你们怎么这么恬不知耻和故意抬高自己——你们不说这个我不生气,你们一说这个可就气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着的不是人而是两只狗。你们不说这个我当人的时候不割你们,现在你们说了这个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们!……”
说着,就要从背后掏它的腰刀。倒是这个时候,把俺的牛根哥哥吓得在院子里“嗷嗷”乱叫。一边气得红头涨脸地指着我说:
“看我打死你这个狗小子,你这样戏弄你大爷,在过去的岁月里!”
撵得我在院子里也跑着“格格”乱笑。三条狗就这样在院子里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连连。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树影安全地映在地上。这时的村庄,怎么显得那么地安静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现在你趁着月夜回来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裢吧,让我拿一根竹杆,在前边给你引路——小狗在前边“得得”地跑,一个伟大的艺人背着胡琴和褡裢在后边默默地走。这下你的深刻就从行走上得到体现了吧?你的孤独和对世界的蔑视和不屑就找到运动形式了吧?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我们蹚过一道又一道河,我们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鲜红的花朵。我们碰着年长的就叫“大爷”,我们碰着年轻的就叫“哥哥”。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我们就把这里当作我们流动故乡中的一个。我们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们唱一曲人间的流浪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为什么东升呢?树影为什么婆娑呢?艺人为什么矫情呢?这个时候我决不带另两只狗。当我用人眼看人的时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伤心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伤心的了。接着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我变狗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更好的搞同性关系吗?当莫勒丽还没有变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根根哥哥两条狗牛根哥哥还被我蒙蔽在狗窝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还都由我来安排的时候,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还处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们”门上听房那样就成了一种捣乱和亵渎而狗趴到“她们”门上听房就成了一种保卫也就是正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在毫无必要地担心自己被阉割但还是按捺不住狗对人的好奇心还是趴到了“她们”的房门上,这时我发现女兔唇和莫勒丽就像田中的纵横的广阔的一垧一垧的泥土一样;而且,在广阔的田野上,不可能处处只生长麦穗——这就是我那次变狗的最大收获了。我趁着俺爹和白蚂蚁还在村里得势和把村里搞得一团糟的余威,我趁着村里的门环和夜壶家家都错位的当儿,我也在俺家创造和发明了一个奇迹:把主人家新房门上的猫眼从里向外倒了个个儿。这样主人看门外一片模糊,我从外往里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还趁机把这个罪名,挂到了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说这可是俺爹和白蚂蚁提倡的,这可是时代潮哇。于是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后,到了世界上吊日大家都去赶集的日子,俺爹这时提着裤子脖子里挂着绳带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样子在土路上撵上了我。这个时候他倒是和颜悦色地与我谈起了往事。说现在大家马上都要上吊了,我们一个个都要盖棺论定了,我们之间千百年的关系也该做个总结了;我的几辈子没害过你,也不知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害我的地方?我当然笑着连忙摇头,说我们的父子关系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虽然在小的方面产生过争论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却从来没有含糊过;就像你对儿子从来都是爱护和帮助一样,我背后也没有说过俺爹一句坏话,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别人扎了伤口,我也从来没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过芝麻盐;我要做的是包扎伤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扩大它;世界再混乱,我在脑子里从来对俺爹没有乱过;请爹仔细想一想,我们之间是不是这么一段温馨的历史和历史上温馨的父子情?这个时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里笑了,说不对吧,不全是这样吧?你几辈子像个闷嘴葫芦,怎么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长上去了?不说别的,当年我弄门环和夜壶的时候,你是不是趁机给我加上一个猫眼呢?这倒让我愣在了那里,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记性,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里尴尬。这就是俺爹,让你临死都不得安宁。看着俺爹阴谋得逞在前边一撅一撅得意地提着裤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没有力气和兴趣了。这是俺爹在我临终前,给我办的最后一件窝心事。他用我的窝心,与他当年门环和夜壶的杰作相提并论。他终于可以安静和安心地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