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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19)

作者:刘震云

“算了算了,你别在那里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我碰上你算是倒霉。什么叫乡亲?乡亲就是一根摆脱不掉的大尾巴。如果不是你,我何必舍生取义这么做呢?我还需要向世界证明什么吗?说到这里,我倒承认我还是有些肤浅。明明知道乡亲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非曹成、袁哨、白蚂蚁白石头之类,还有你,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懂什么艺术?你们的水平还能高过戛纳、奥斯卡和柏林东京乞立马扎罗电影节上的评委们吗?我在他们那里都得到了承认,我还需要向你们证明什么呢?但是不行,我过不了这个沟坎和心理障碍。我现在特别理解项羽兄弟为什么富贵时要过江东霸王别姬时为什么不过江东,刘邦坐了皇帝为什么要把乡亲们都迁到长安。伟人在许多方面都是相通的,伟人们过去受过你们欺负。我从小在你们中间长大,我打小眼睛就瞎,我受你们的欺负和白眼,比刘邦项羽更甚,现在好不容易发了,把事情做大发了,我不让你们看看,我不在你们面前显显威风,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在世界上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不是等于顷刻间失去意义了吗?你虽然不理解我,但你好赖是我的街坊侄子,我今天就是要摘下眼镜让你看一看,看你回去见了乡亲们怎么说。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你回去会抬高你自己,故意把我们的地位扯平,乡亲们又不懂,一听都是大腕,以为我们一样,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这个。你想怎么样?你想用你乌鸦的翅膀,去遮住我太阳的光芒吗?办不到!今天你都看到了。我脸上的血不能白流,我脸上的指甲印不能白抓,我要用血唤醒民众!”

瞎鹿越说越激动,把刚才压抑的情绪通过自己挖沟排水给发泄出来。面对他的发泄,我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都对;他在那里越威风激动,我在这里就越显得可怜巴巴。但正因为可怜巴巴,我对这种无边无际和没完没了的羞愧感到愤怒。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杀人不过头点地。瞎鹿,你不就比我早出道几年吗,我不就是刚出道不懂规矩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得意忘形冒犯了你,这对一个嘴边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年轻人来说,一切不是很正常吗?你是前辈,你是师长,你是俺街坊叔,你就是这样对待后来人和下一代吗?至于抓住不放吗?至于在这青草地上狠劲地驰骋你这匹老马吗?你发泄的机会至于这么少吗?你心中的压抑至于这么深吗?用得着把你在生活中压抑积攒的一切兜头都摔到我头上转嫁积压到我心上吗?——用得着这么欺负人吗?长江后浪推前浪,病树前头万木春,谁能料到谁将来怎么样呢?你就一定料定你永远高人一头可以永远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吗?大狗就不死、小狗就不长大了吗?我眼中流出了泪,但这时的泪已经不是悔恨的泪,泪已经变质走味了,它是愤怒、觉醒、注定要还击的泪。怎么还击?我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用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办法,想起祖上村庄的法宝,来了一个出奇制胜。面对他的滔滔不绝,面对他的愤怒和兴奋,我像村中输理的妇女一样,“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后边拍了一下屁股,在前边拍了一下双掌,又朝手中啐了一口唾沫,跳了一下双脚,我大吼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

果真把瞎鹿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我又吼道:“你不就是脸上被人抓了几道吗?用得着这么张狂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行吗?”

接着,我“刷刷”几下,在自己脸上也抓了几把,露出血淋淋的几条,露出一张血脸,把瞎鹿惊得目瞪口呆,立即把嘴巴闭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祖上的法宝能够治国,两张血脸摆在一起,就扰乱了瞎鹿的思路,把刚才争论嚷吵的不同层次、不同茬口的问题,用一个简单的办法,一下把它们混淆和扯平了。瞎鹿不是一个脑浆多么不浑浊、思路多么不混乱的人。他不是一个多么狠毒多么不善良的人。他不是一头狼,他不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他是一头善良而可爱、莽撞而冲动的黑熊黑瞎子。他看到我的血脸,忘掉了自己的血脸,他有些茫然不知所对。他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引起他的侄子和乡亲这么大的愤怒。他甚至有些惊慌,有些害怕,他听到了我军的冲锋号,但弄不清我军的底细,他没有看到我们的士兵就有些胆怯和想退却了。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他甚至想说:“我这是在哪里,我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