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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187)

作者:刘震云

“她”对我提出了要求。俺爹这时见事态已经平息了,老婆的气已经消下去了,他也就放心了,长出了一口气,心胸也变得开阔了。这时也将袖子卷起来——看得出他是没有什么烦恼了现在可以全副精力地对付我和看我的表现和笑话了,这时大声随着他夫人的话碴说:

“对,就挑蓝花的,要挑歪嘴的。我也喜欢蓝花,喜欢歪嘴。”

但他没有想到,俺继母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改变主意可一点没有跟俺爹商量,这样我一下就知道俺爹在家中的地位了。“她”我行我素地说:

“这样吧,也不要全是蓝花,也要一些红花。半蓝不红,不是正好和半扁不圆从形式到内容给配套起来吗?嘴也是半歪不噘吧。”

将俺爹给尴在了那里。但到了这个时候,俺爹哪还是个有脸的人,马上就毫无原则和毫不脸红地见风使舵了,也向我摆着手说:

“对,就按这原则,赶紧去挑吧。顺便先把钱交了,回头咱们爷俩儿再算账。”

等我在瓦砾中找出一些颜色半蓝不红和嘴半歪不噘的夜壶,给他们在付款台交了款,将夜壶交到他们手里,他们两上高高兴兴回家了——今天这个集还是没有白赶,虽然中间起了一些风波,但最终结果还是皆大欢喜——不是又跟大家一样了吗?于是两个人搂着肩膀,像两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回了家,这时留在瓦砾堆上的一个小黑孩,却像大人一样地孤独了。这时天已经黑了。集市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迎头的东方,推出一个冰盘样的大月亮。这时那只卷毛狗——他知道是牛根哥哥,和那头他所尊敬的野猪——他知道是猪蛋村长,悄没声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安慰他说:

“放心,我们都没有买夜壶!”

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狗和猪说:

“看他们现在正猖狂,家家门口都挂着夜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这也是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而没有看到长远,只看到眼前的两粒米而没看到天空中就要起来的乌云;所以他们转眼之间,要被淋成落汤鸡,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什么夜壶,等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这就是铁证如山的罪证啊。谁家的夜壶多,等他上吊的时候,就给他脖子上的绳索多松一扣,一个夜壶松一扣,就像警察手里的现代化手铐给紧一扣一样;你家的夜壶多一个,就让你出气的时间比别人多45分钟,让你多受45分钟的罪;夜壶的多少和受罪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看你现在夜壶多,任你奸似鬼,让你喝老娘的洗脚水。既然情况是这样,你现在是为什么哭呢?如果是为了你自己的委屈,你也就和那些鸡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你是为了他们的行将灭亡而唱着挽歌流了泪,那也有些娇情和不明不白。你同情恶人一样的狼,等到这狼复活了,哪里还有你的活路?你现在不跟我们站在一起,真等他们都站起来,一个个掂着夜壶就像一个个鬼掂着自己的头一样向你打来和将你赶尽杀绝,那时你再后悔可就晚喽。你还在这里哭什么呢,你该笑才是啊。……”

小黑孩听了狗和猪的这番话,顿开茅塞。原来自己梦中的密不透风的桶市,就是刚刚的夜壶市呀。真是对面不相识,差点误了大事。自己还在那里糊里胡涂的瞎哭呢。原来梦中一顶一顶的小白帽,就是为了给将来上吊的人准备的呀。我们眼看都要对面不相识了,我怎么还能认识那个寻找我的关系呢?关系都不顾了,还在那里伤感什么夜壶和罪证呢?就让他们用自己肮脏的裤带一辈子都没有洗过的裤带,为什么我们只洗裤子从来不洗自己的裤带呢?在房梁上多吊一会儿吧。到了那个时候,可就顾不上谁是谁的爹喽。想到这里,有了一种复仇感藏在心里,小黑孩就满意和乐观了。眼前的瓦砾和夜壶碎片,也就不算什么了。于是,他也不禁随着猪和狗“噗噗”一声笑了。

卷二·第三章 瞎鹿和巴尔·巴巴

瞎鹿和巴尔·巴巴,是一个盒饭定终身。瞎鹿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在写他和他那口子巴尔·巴巴的时候,虽然他们在生活中都很平易近人,没事的时候爱与民同乐当然在乐的同时就感到了自己的特殊和高人一等但能做到和大家在一起还是不容易并不是每一个名人和大腕都能做到这一点的——但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这样,这是他们在生活中的姿态,不过到了我这里,作为一个作者,到了写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作为我,还是要知道把握分寸、还是要知道他们和其它乡亲们的不同。这不过是我们的种生活态度和姿态罢了。我们表面与你们讲平等,讲与民同乐,你们就真的蹬着鼻子上脸了,就真的要与我们平等了,真的要和我们没大没小要和我们打成一片了?这就弄得世界不成体统和闹得大家没有意思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在以前还奋斗什么?我们也和你们一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不就成了?对生活混水摸鱼不就成了?那样我们的世界还怎么前进?我们足球还怎么提高?我们的电影还怎么看?世界和民族的脊梁还在哪里?我们不就真成了一个平庸的一地鸡毛的市民社会了吗?我们不就要被窒息和闷死了吗?我和巴尔在世界上得大奖的时候,当我们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我们都会激动地和大家风度地说:这个奖不单是发给我们自己的,这个荣誉属于我们那个国家、民族和这个世界;不管是踢足球也好,还是演电影也好,它所表现出的,就不单是一个足球和一个片子的问题了,而是代表着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的想象力和人类的一种极限呢。我们这时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自己取得的荣誉,为什么还要平摊到你们这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人头上呢?我们的意思,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意思了。这时你们如果看作是我们的一种谦虚和美德,对我们是一种学习和高山仰止的态度,我就觉得我们双方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这时你们当了真,世界就又被扭曲和你们就又要犯认识论的错误了。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我们与你们这些蓬头垢面的庸俗市民的最大区别就是:我们是放下架子来与民同乐的,而你们本来就没损失什么;要不我们丢下我们在欧洲和京城的罗马花园和室内游泳池,丢下我们的驴和猫、狗和鸡,跑到你们这穷乡僻壤干什么?这本身就说明我们的一种姿态。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姿态,你们就真的把我们看作和你们没什么区别,真的把我们当作和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这样你们在世界面前就要贻笑大方了。这个时候大家笑话的就不只是你们,而是要笑话整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呢。我们在你们面前可以不摆架子,但在世界面前,你们怎么与我们并驾齐驱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现在你死了你爹死了或是白石头白蚂蚁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个运动该怎么往前滚动,还怎么往前滚动,好象湖中一两个癞蛤蟆的沉落和升降,不会在水面上引起任何漪涟一样;但如果是我和巴尔现在死了,那世界和湖水就非炸了不可;明天世界的媒体,不管是大报还是小报,不管是BBD或者是NHD,都是头条新闻,世界就要为此默哀七天,我们的同性关系运动一下就缺了骨干;没有我们,这个运动的档次一下就掉了下来。我们一不在,你们这个运动或许就搞不下去或者就是搞下去对世界也就没有任何影响如果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影响你们还有必要再搞下去吗?当然,你们会像阿Q那样说,我们就是不图影响,我们就是自己在一起搞个乐。如果是这样,这个同性关系运动就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它只能自生自灭而不包含任何人类想象的意义了,那么你这本《故乡面和花朵》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看,我连你都考虑到了。你说我活得累不累吧!当个名人和大腕是容易的吗?死是容易的,活着是不易的;当个浑浑噩噩像你和你爹、白石头和白蚂蚁那样的人是容易的,无非见到世界有好处像苍蝇逐臭一样扑上去,但我们作为一个领头的苍蝇就不能那么做了。我们还得为你们指引方向和给你们带路哇。明白了这个,我想你就该明白你瞎鹿叔为什么要给你阐述这一切了。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这次这么做和以前我们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样,都是为了你们大家。我们不怕世界的相同,我们就怕世界的不同。我们和你们在世界上还有些不同。就像过去我们不怕世界上的同性,敢和他们在一个澡堂里洗澡不怕相互看到什么一样,我们就怕异性在一起洗澡。现在世界不同了,我们不怕异性了,我们开始害怕同性了。你叔这么大的影星,过去为什么找不到老婆呢?能说就是单恋一个大美眼吗?不,还是对不同世界的畏惧——现在已经到了同性关系的时代,过去的这点家底抖露出去我也就不再乎了,现在异性我们不畏惧了,我们开始畏惧同性了。说到这里,你叔可真有点开始伤感和伤心了。世界为什么总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要摆出不同的历史难题要我们解答呢?这一点稍纵即逝的感情,我该怎么在电影镜头上给表现出来呢?看,历史到了这样一种地步,我还时时刻刻在考虑艺术,这又是你叔的一个特点——你说它是优点可以,你说它是迂腐也是正确的。你写起你叔来,还是比其它人有得写。你随便写一点什么,对于他们都是新闻。我现在让你来写,也是看我们多年的交情,我们两个搞的行当又近似;你在我面前,总是一个晚辈,我是不会在青草地上驰马的——我现在要忠告你的是,你在写我和巴尔的时候,不要割断历史,这一点你明白吗?瞎鹿把话说到这里和这种透明的地步,我身上已经出满了虚汗和已经感到诚惶诚恐了。我身上已经哆嗦了。在以前异性关系的时代,我和瞎鹿对坐在京城丽丽玛莲酒店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惶恐过。这时我擦着头上的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