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俺爹果然变成了没魂的蚍蜉在那里爬。大家一边骂着俺爹,一边开始蜂拥着抢购半扁不圆的夜壶。最后倒是弄得小蛤蟆的夜壶供不应求,觉悟早和下手快的抢到了,觉悟迟和下手慢的没有抢到;抢到的在那里庆幸,没抢到的就埋怨愤怒。接着就开始抢别人手中的夜壶。谁抢不到夜壶,谁就成了历史小丑和俺爹,这日子今后还怎么过?同性关系运动的周期还长着呢,谁知道小刘儿这个王八蛋要写到哪里算一站呢?我们可不能因为手中没有夜壶被历史拋弃。大家在那里蜂拥着,叫喊着,夺着,抢着,如果不是牛蝇·随人手疾眼快,及时调来一个警察支队和一个高炮团,这里肯定要起另一场骚乱了。这时的夜壶摊,倒从另一个方面要变成一片瓦砾了。白石头在那里噘着嘴说:“看这帮人多么粗野!”
“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倒是惹得许多乡亲不高兴。白石头,你还是年轻啊,你还是不知道我们行动的意义和你这话的份量和轻重啊。将来故乡解放之后,你是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牛蝇·随人也狗屁不值了,你如何在世界上吊日绑好你的上吊绳呢?但在当时,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到一句评价上——后来革命形势发生了转变,才使我们秋后算账地思量起以前的这一点;现在大家的精力,还集中到半扁不圆的夜壶上。倒弄得小蛤蟆有些措手不及。夜壶处在低潮时无人问津,夜壶到了众人争购的潮头上,一下也控制不住呢。现时打造都来不及。连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出手了,俺舅边抢边喊:“不行挖个坑埋了你们!”
连过去的口号都逼出来了。可见当时形势之紧张。六指连自己的剃头挑子都不要了。他满头大汗地对闻讯赶来的成群结队的记者们说:
“我抢半扁不圆的夜壶,主要不是为了夜里用,而是为了从今往后挂在我的剃头挑子上。如果今后我的剃头挑子上连一个半扁不圆的夜壶都没有,不就缺乏时代感了吗?谁还来我这里剃头呢?”
只是苦了那些也扁也圆的夜壶,这时就成了一堆垃圾,成了一堆瓦砾——瓦砾总归是要出现的,关键是谁成了瓦砾。半扁不圆的夜壶领了历史风骚,规规矩矩也扁也圆的夜壶就被历史拋弃成了一堆瓦砾。这是夜壶们也没有想到的,就好象俺爹和白蚂蚁来赶集时没有想到夜壶和夜壶的命运会是这样一样。人群终于散了,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已经起来了,俺爹和白蚂蚁,这时坐在一片瓦砾上。同样是夜壶的瓦砾,但这不是他们所盼望的。俺爹摊着手对白蚂蚁说:
“我这是图个什么?大家今天来赶集,还是我号召的呢。现在我竟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我带他们来,倒是最终被他们给拋弃了。人啊,是多么容易忘恩负义的动物呀!”
不过这种尴尬的场面俺爹也经得多了,虱多身不痒,接着也就不在乎了。多少被历史和人类、群众和领袖拋弃的人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但俺爹从来没有这样做。他要如果这样做,他恐怕早上吊一百次了。他哪天不遇一些诸如此类的尴尬呢?他都能够安然地度过去。从这一点看,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质。等到将来有一天和我们一块上吊,他在个人承受能力上,看来是没有问题了。他在夜壶尴尬上也是这样,一条道路走不通,可以走第二条道路嘛;第二条不通,还可以走第三条嘛。这也和刚才小蛤蟆的理论殊途同归。在原则问题上,俺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他的固执和坚定,主要表现在生活细节上和对儿子这一块上。在外部世界面前,说到底,俺爹还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哪。战争年代他是一个判徒,和平年代他是一个两面派。当他和自己的伙伴坐在现在的瓦砾堆上,他就开始重新考虑他对夜壶的态度了。大家都买了夜壶回家,我们就空手而归吗?如果以后村里人人家门口都悬挂一个半圆不扁的夜壶,象征着他是这个国度的国民也就是象征着他是不是同性关系者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良民的时候,我们的家门口如果空着,不就更加说明我们是叛徒了吗?我们有必要反这个潮流吗?我们有必要坚持这个正义吗?到了这个时候,白蚂蚁也开始埋怨俺爹了。就因为一个夜壶,你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使我们父子加深了不和;因为过去你一个人怕夜壶,现在让我也跟着你吃挂落,人家还认为我也是反对夜壶呢,人家还认为是我们两个在这里反对同性关系呢!如果你是真反对同性关系我也不气,我陪丈夫走一趟大义凛然;问题是你以维护同性关系的名义出发,最后落到个反对同性关系的下场,这就是我不能原谅的了。一个男人如果是这么无能,我看在他还没有搞同性关系之前,他的儿子们只给他买夜壶不给他娶媳妇也是对的。这是为了世界上的闺女好哇。你娶了谁家的闺女,谁家的闺女不跟你倒霉呢?异性关系的时候你是这样,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同性关系,你倒是找到了老伴,找到了我;我成了世界上所有好闺女的替代品和替罪羊了;同性关系的开始就是大家幸福的开始,我这里倒是恰恰相反,成了苦日子的开头。大家的家里、床上和门口都有夜壶,就我们家一片空白,以后我出来见了我的老姐妹们,我的脸往哪搁呢?你们家里的男人是不是有些变态呢?如果有人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窝囊废,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了。说着说着白蚂蚁开始撒泼,开始在那里打滚,开始在那里回述往事。当时你在打麦场上是怎么跟我说的,说要像呵护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呵护我,处处给我带来幸福,处处给我带来与众不同,现在倒好,是与众不同了,但那是被众人给拋弃了。你把我带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让我接下去的路怎么走?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倒霉的地步,我也给你挑明了吧,你是不要夜壶呢,还是不要我呢?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我要和夜壶在一起,我不要反这个潮流,有夜壶就有我,缺了夜壶你就别想让我跟你回家……这么一通话下来,一个“女人”这么在瓦砾堆上撒泼打滚,就让俺爹左右为难和嘬牙花子了。怎么办呢?他还没有从前一种尴尬中解脱出来,后一种尴尬就又来到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了,连一个可以替他劝一劝自己女人的人都没有。俺爹这时倒是老实地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俺爹呀,这时一个小黑孩上来,拉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爹,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