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吧。”
我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
这时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和这个幻影结不成婚了。过去我的心肠上还流着鲜血,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石头。1942年俺姥娘拍着沟里的石头说:什么时候能把这石头拍成馍就好了。我要告诉您姥娘,过去在大灾大难之年,您没有把石头拍成馍;现在在和平的岁月里,您的外甥却把这石头拍成了心。从今往后,我就不怕愤怒和绝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来的高兴。我将这高兴告诉给谁呢?谁能在我高兴的时候不说我的外露和肤浅而用白被单将我包裹起来呢?这时我又明白,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对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气,我对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的亲爱的另一些朋友们所不同意。他们是谁呢?就是老孬和猪蛋大叔一帮了。我现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现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这个天空出现奇迹的时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们中间。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独。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在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为了这个算计,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猪蛋叔叔了。我从来不回忆往事。在不回忆往事的日子里,突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时候,谁要这个时候上来问我“你怎么了,”我就与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里呆着的时候,你就让我在那里呆着。我谢谢您,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庙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钟声中,我慢慢地在那里掐着我的佛珠。
“师傅,您贵姓?”
“出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和什么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是家,哪里还有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发现我的小狗娃在槛外凄厉的哭声。我却在那里微笑着纹丝不动。这时,钟声、钹声、木鱼声、还有越来越高的抑扬顿挫的念经声,响彻在大堂。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气呢,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远在巴黎的朋友,你现在正挎着谁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呢?大贤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现在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经又把木鱼,交到了我们故乡美丽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这个集市上赶集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家里买一把夜壶。风车在手推车上转动,年画铺满了街头。俺爹和白蚂蚁,在那里背着褡链在人群里穿行。影帝瞎鹿已经摆上了地摊,在那里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里的一个片段。六指的剃头挑子火光闪闪,热气腾腾,“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脑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头,到了春天,身上还穿著一个油渍麻花的空心棉袄和爆出棉花团的灯笼裤,我们的爹手里都没有钱——平常他们还怪我们呢,现在你们怎么就捞不着上镜呢?让孩子们到了春天还换不下冬装。我们光溜溜的身子在灯笼裤里一层层冒汗呢。我们两个小脏脸,空空地张着小嘴看着这个集市。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穿著一条新设计的飞蝶一样的超短裙,在我们延津县王楼乡的集市上穿行。一头小猪在后头给她拉着裙边。这时我们放心地知道,刚才挂在天边的两个人并没有相恋,这个荒郊野外奔跑的猪,这时也只是来客串一下拉裙边的角色。我们的冯·大美眼,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在被人家消灭的时候,还在坚持正义、真理和同性关系原则。她的灵魂一直没有胡来。在她搞不成同性关系时候,她宁肯重新回头操起她已经丢下认为没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愿意因此出卖自己的灵魂。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主义,有原则,飞起来就是一架鹰而不是一只鸡,不是那种有野心而无原则,形不成独立力量只能附庸别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蚂蚁,一辈子倒也在匆忙,一辈子倒也在张罗,但是酒席张罗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没有他们。他们还在儿子面前神气活现,还在众人面前以打儿子为荣呢。我们的冯·大美眼与他们不同,落魄到这种地步,一颦一笑,还不失大家风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层尘土路过我和白石头的时候,百忙之中,还忘不了向我——她的一个故乡和老熟人——单独颔首点头,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头这个小瘪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没有看白石头一眼。——从这个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乱打招呼的,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有了这一眼,也就不辜负我们俩同机飞在天上一场了。白石头也看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心里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这时也狡猾了,说话也知道拐弯了——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处,他故作不在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