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金阁的美是永恒不灭的!它的美总是不时地在什么地方发出鸣响。就像患有耳鸣痼疾的人,我到处都能听到金阁之美发出的响声,我听惯了这种音响。那声音好比是这座建筑历经五个半世纪以来一直鸣奏的小金铃铛,或者是小风琴。这声音一旦断绝……
我陷入疲惫不堪之中。
幻想里的金阁依然在黑暗的金阁之上历历可见,它没有收敛光亮。水边的法水院勾栏回归谦虚,其庇檐根据天竺样建筑法而使用的插肘木所支撑的潮音洞勾栏,向着水池迷惘地挺出了胸脯。庇檐明丽地印在池面上,光影随着水的摇动而摇动。夕阳或夜月辉映下的金阁看上去像是在漂流,在翱翔。赋予金阁此种奇妙景象的正是来自池水的闪光。在晃漾的池水映照之下,坚固形态的束缚缓解了,这时的金阁看起来仿佛是用那永远飘摇不定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构筑起来的。
其美无俦。而且,我不知道我的剧烈的疲劳是从哪里来的。美在最后的时机里又发挥了力量,用数度袭击我的无力感企图将我束缚起来。我的手足委顿了,眼下即将步入行动的我,又再次远远离开了。
“我已经准备到仅离行为一步之差了。”我嘀咕着,“行为本身完全被梦幻化了,我也完全生活于梦中。既然如此,行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吗?
“柏木所说也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是认识,不是行为。而且还有一种直到跟前仍在模仿行为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一类,而且使行为真正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这么说来,我的长久的周到的准备,就是专门为了这种抹消行为的最后的认识吗?
“再看看,如今的行为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游离于人生,游离于我的意志,就像另外一座冰冷的铁制的机器,摆在我的面前等待发动。它的行为和我似乎完全无缘无故。我只到这里,再向前就不是我了。……我为何硬要使自己变得不是我了呢?”
我背倚在松树根上,潮湿冰冷的树干使我迷醉。我以为,这种感觉,这种冰冷就是我。世界照原有的形状停止下来,没有了欲望,我也满足了。
“这样的疲惫如何是好呢?”我想,“浑身发热,十分倦怠,手也不能自由活动了。我准是生病了。”
金阁依旧光芒闪耀,就像那位“弱法师”俊德丸所见到的日想观的景色。俊德丸于盲目的黑暗之中,观想落日降临难波海上的景象。在他眼里,没有一丝阴云,淡路绘岛、须磨明神,直到纪之海,均在夕阳映照之下。……
我的身子麻痹了,泪水簌簌流了下来。我天亮之前守在这里,哪怕被人发现也好,我不作任何辩解。
……我过去一直说从幼年起记忆力就很差,但应该说明,突然苏醒的记忆有时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去,不仅把我们拉回过去,过去记忆的方方面面,虽然为数很少,但有着强度很高的钢铁发条,现在的我们只要一接触,发条就会伸出,将我们弹向未来。
身子似乎麻痹了,心还在记忆中摸索。一段话出现了,又消失了。心事触到了,又隐没了。……这段话在呼唤我。也许为了鼓舞我,正在向我靠近吧。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开头一行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临济录·示众》一章中著名的一节。话一直连接下去。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出来,立时,浑身充溢着力量。然而,心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我,即将要做的事皆为徒劳,不过我的力量不畏惧徒劳。正因为徒劳,我才要干。
我把旁边的坐垫和包袱皮儿团成卷儿夹在胳肢窝里,站起来望着金阁。闪光的、梦幻的金阁变得稀薄了。勾栏徐徐为黑暗所吞没,林立的木柱已经不很分明了。水光消失了,庇檐内里的反照退隐了。不一会儿,细部也全都隐没于暗夜,金阁只保持住一个黑魆魆的朦胧的轮廓。……
我奔跑起来,绕过金阁的北面,脚步熟练了,也不跌跤了。黑暗逐渐展开,指引我前进。
我从漱清之畔,沿着金阁西边的板壁,跃入敞开的双扇门里,将带来的坐垫和包袱皮儿扔在堆积的行李上头。
我心里很兴奋,湿漉漉的手微微颤抖。火柴也湿了,第一根没擦着。第二根刚着一半,断了。第三根我用手挡着风,在指缝里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