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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88)

作者:迟子建

离开营地的是五只驯鹿和三个人。他们三个人各骑乘一只驯鹿,另外两只则驮着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罗加的永别,我一定会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吻他。可我什么预感也没有。瓦罗加也许是有预感的,当我站在营地看着他骑上驯鹿,他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要是我变成电影上的人回来了,你可不要饿着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变成电影中的人了,他当天晚上是躺着回到营地的。他们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罗加为了保护放映员和马粪包,永别了这世界的山峦河流,永别了我。

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

一般来说,熊害多发生在春季。此时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个冬天,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它们身体饥饿,而此时野果还没长出来,它们就四处捕食动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发生在这个季节。到了夏季,它们可吃的东西多了,比如各类昆虫和野果等等,所以这时的它们是比较安静的。如果你不招惹它们,它们很少主动出击。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会将人置于死地。

黑熊蹲仓的时候,通常选用两种方式:开“天仓”或者是“地仓”。它们选择一棵中空的树筒作为它们的“仓”,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树洞的洞口朝天,就称为“天仓”,如果洞口在树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称为“地仓”。到了夏天,天仓地仓都空了,有的时候灰鼠会在里面爬进爬出地玩耍。

马粪包对我说,悲剧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地仓引发的。

他们离开营地,走了大约三小时后,停下来休息。马粪包和放映员坐在林地一边聊天一边吸烟,瓦罗加则去方便去了。

他们才坐下来不久,正说着话的时候,马粪包突然发现前方的一棵空树筒子的地仓的洞口有一只灰鼠探出头来,他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头熊仔!灰鼠逃脱了。看来是灰鼠进地仓中玩耍的时候,发现里面有熊仔,吓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来撵灰鼠的时候,子弹在瞬间击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后,马粪包对放映员说,你可真有口福,一会儿有好吃的了!他正准备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密林中传来“嚓嚓”的声响,原来母熊听见枪声,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树筒子奔跑过来。马粪包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结果打偏了。再打一枪,仍然偏了,这时母熊已经疯狂地朝他们奔扑过来,马粪包再打时,枪里的子弹已经空了。由于此次出行不是为了狩猎,他也就没有带更多的子弹。马粪包说,如果不是瓦罗加及时地在黑熊的背后冲它开了一枪,使母熊改变了进攻的方向的话,他和放映员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为那头愤怒的母熊已经快冲到他们面前了。

母熊站起来,朝瓦罗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罗加又朝它开了一枪,这颗子弹打在它的肚子上。这一枪把它的肠子都打出来了,但母熊没有屈服,它用两只前掌将涌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捂着伤口,暴怒地冲向瓦罗加。瓦罗加射出第三颗子弹的时候,它已经接近他了,那颗子弹竟然也偏了。没等瓦罗加打响第四枪,母熊已经伸出两只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罗加抱在怀里,三下两下就揭开了他的脑壳。放映员吓得晕倒在地,马粪包则提着枪跑向瓦罗加。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母熊已经把瓦罗加撂倒在地。它捡起那杆枪,握着它,像个顽强的战士一样,朝马粪包走来。它肚子里的肠子又一团团地涌流出来,它终于支撑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枪。它艰难地爬行了几步,再也挪不动了。马粪包上前,用枪托砸烂了母熊的脑袋。

马粪包和瓦罗加的枪法都不错,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夜看电影高兴,喝了太多的酒,开枪时手有些发抖,那么瓦罗加就不会死在熊掌下。

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就这样走了。

瓦罗加是被风葬的。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罗加氏族的人,听到他升天的消息后,纷纷从激流乡和各个营地赶来。他的葬礼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如果不是达吉亚娜搀扶着我,我肯定会被狂风吹倒了。

瓦罗加的离去,使接下来的岁月出现了空白。我只记得有一回我想瓦罗加想得心疼,当我用手抚摩心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的胸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我脱掉上衣,拿着画棒,在上面随意描画着。画着画着,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这时妮浩进来了,她帮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和胸脯上的颜料,为我披上衣服。事后她对我说,我在胸脯上画了一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