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罗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虽然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制造风声的激情了。看来真正的风神在天上。那几年我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我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我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在那几年,激流乡的教师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时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为由,来找马伊堪,向她求婚。拉吉米一听说马伊堪要结婚,就会放声大哭。不管谁来我们营地给马伊堪提亲,拉吉米都摇头。他总说马伊堪还是个孩子,虽然说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
达西自从被打折了一条腿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打猎了。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了,只能留在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当鲁尼、马粪包和瓦罗加他们出猎归来,把打来的兽肉分配给他时,达西都是满面哀愁的。他常常毫无来由地谩骂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知道达西内心的苦楚,不管达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狩猎的运气格外好。猎物多了,活计也就繁重些。一般来说,男人们把猎物运回营地后,剥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儿,都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女人做活的时候,男人们喜欢抽着烟喝着茶旁观,讲他们狩猎的经历。达西由于腿的缘故,只能和女人们一起做活计。我们剥兽皮,他也去剥;我们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达西就是在剥野鹿皮的那天自杀的。男人们津津有味地讲他们打那只野鹿的经过时,达西却坐在地上剥皮。他们讲得越起劲,达西的神情就越凄凉。达西剥完鹿皮卸完肉离开后,我和妮浩开始煮肉了。等鹿肉半熟,我们去喊达西过来吃肉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地附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谁也没有想到,达西用猎枪使自己成为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真是个出色的猎手,一枪毙命。
可怜的杰芙琳娜,当她看到达西血淋淋的头颅时,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当作一颗被狂风吹落的果实,满怀怜爱地抱到怀里亲吻着。达西脸上的血迹是她用舌头一点一点温柔地舔舐干净的。她舔完他脸上的血迹后,趁我们为达西净身换衣服的时候,溜到林中,采了毒蘑吃下,为达西殉情了。
我们把他们葬到一起。秋叶在风中飘舞着,拉吉米用琴声为他的好伙伴送别。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吹奏完,他把木库莲插在达西和杰芙琳娜的墓前。木库莲成为了他们的墓碑。
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埋葬完达西和杰芙琳娜后,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儿兴高采烈地对我和瓦罗加说,那个竖在坟头的木库莲这下得救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草儿说,木库莲被插在坟头后,天一直旱,他担心木库莲会被旱死的。雨来了,它们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它叫出的声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这样的话怎不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呢!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了我。这出悲剧,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的。
这年夏天,放映队来到山上慰问林业工人。他们去了工段和林场,轮流放电影。我们从没有看过电影,瓦罗加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和鲁尼商量了,联络了与我们相近的两个乌力楞的人,带着酒和肉,一起去请放映队。林业工人对我们很友好,当他们听说我们没有看过电影后,就同意了。放映队一共两个人,放映员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几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员给我们派来了。我们用驯鹿驮来了放映机、发电机等两大箱器材。林业工人告诉瓦罗加,放映员是个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原来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监督的对象。他们嘱咐我们放过电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那么快乐的聚会了。相邻的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们那里,总共有四十多人。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刚打的新鲜的兽肉和酒。我们在营地点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员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脸很白净,不爱笑,话语也少。大家频频敬他酒喝,开始他推辞,后来小心地沾了一点,再后来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后则是大口大口地豪饮了。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为了一簇快乐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