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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3)

作者:迟子建

尼都萨满和我父亲一点也不像亲兄弟。他们很少在一起说话,狩猎时也从不结伴而行。父亲非常清瘦,尼都萨满却很胖。父亲是个打猎高手,尼都萨满行猎时却往往是空手而回。父亲爱说话,而尼都萨满哪怕是召集乌力楞的人商议事情,说出的话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据说只有我出生的那天,他因为前一夜梦见了一只白色的小鹿来到我们的营地,对我的降生就表现出无比的欣喜,喝了很多酒,还跳了舞,跳到篝火中去了。

父亲爱和母亲开玩笑,他夏季时常指着她说,达玛拉,伊兰咬着你的裙子啦!伊兰是我们家猎犬的名字。“伊兰”在我们的语言中是“光线”的意思。所以天黑的时候,我特别爱喊伊兰的名字,我以为跑过来的它会携带着光明,可它跟我一样,只是黑暗中的一团影子。母亲太热衷于穿裙子了,所以在我看来,母亲盼夏天来,并不是盼林中的花朵早点开放,而是为了穿裙子。一听说伊兰咬了她的裙子,她就会腾空跳起来,这时父亲就会得意地大笑。母亲喜欢穿灰色的裙子,裙腰上镶着绿色的缝道,前面的缝道宽,后面的缝道窄。

母亲在全乌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干的。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是裸露着头发的。她将那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达玛拉,你过来!父亲常常这样召唤她,就像召唤我们一样。母亲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父亲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母亲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忙她的活去了。

我和列娜从小就跟着母亲学活计,熟皮子,熏肉干,做桦皮篓和桦皮船,缝狍皮靴子和手套,烙格列巴饼,挤驯鹿奶,做鞍桥等等。父亲看我和列娜像两只蝴蝶离不开花朵一样绕着母亲飞,就嫉妒地说,达玛拉,你一定得送给我个乌特!“乌特”就是儿子的意思。而我和列娜,像我们这个民族的其他女孩一样,被叫做“乌娜吉”。父亲管列娜叫“大乌娜吉”,我则成了“小乌娜吉”。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母亲平素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们弄出了风一样响声的时刻,她总是热切地颤抖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父亲呢,他像头濒临死亡的怪兽,沉重地喘息着,让我以为他们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们却面色红润地忙着自己的活计。就在这样的风声中,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久,我的弟弟鲁尼降生了。

父亲有了自己的乌特后,即使狩猎归来一无所获,一看到鲁尼的笑脸,他阴沉的脸也会变得和颜悦色了。达玛拉也喜欢鲁尼,她干活的时候完全可以把他放在桦皮摇车里,可她不,她把鲁尼背在肩头。这时达玛拉的鹿骨簪子就戴不得了,鲁尼老是伸手去抓,抓下来就放到嘴里啃,簪子尖尖的,达玛拉怕扎了鲁尼的嘴,所以就不戴它了。而我喜欢母亲戴着簪子的样子。

我和列娜也喜欢鲁尼,我们抢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得慌。冬天时我们喜欢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扫鲁尼的脸,每扫一下他都要咯咯笑个不止。夏天时我们常背他到河边,捉岸边草丛中的蜻蜓给他看。有一次母亲给驯鹿喂盐,我和列娜把鲁尼藏在希楞柱外装粮食的大桦皮桶里。母亲回来发现鲁尼不见了,慌张了,她四处寻找,没有见鲁尼的踪影,问我和列娜,我们都摇头说不知,她哭了起来。看来鲁尼和母亲是连心的,先前他还安静地呆在桦皮桶里晒太阳,母亲一哭,他也哭了。鲁尼的哭声对母亲来说就是笑声,她循声而去,抱起他,斥责我和列娜。那是她第——次跟我们发脾气。

鲁尼的出现,使我和列娜改变了对父母的称呼。原来我们规规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样,称母亲为“额尼”,称父亲为“阿玛”,因为鲁尼太得宠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里就管母亲叫达玛拉,叫父亲为林克。所以现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我还有些改不过来。请神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