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那怎么行……”
赞美令人慷慨,苏昂已经把包腾空了塞给她。“拿着吧。我家里一大堆呢。”
女孩不再推辞。她用纸袋把苏昂的东西装起来,再往里多放了一对别致的金色长流苏耳坠。“谢谢你的包。”她双手合十向她道谢,忽然莞尔一笑,看向双手插兜在角落里站了半天的Alex,“男朋友真有耐心,等好久了吧。”
苏昂刚想解释,Alex却先微笑着朝女孩说了句泰语。
“啊,”她有点尴尬地笑道,“我还以为……”
炎热是逛Chatuchak最大的挑战。当他们终于汗流浃背地走出服饰区,在路边吃了一碗泰式凉粉后,Alex熟稔地穿街走巷带她来到开在旧书区旁边的一家脚底按摩店。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间,苏昂感觉空调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无处不在的脚底按摩是泰国的名片之一。无论何时何地,甚至是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素不相识的游客们脸上带着那种“我是谁?我在这里干吗?”的表情,四仰八叉躺成一排接受着脚底按摩,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就好像他们正在巴黎的露天咖啡座上。
凭借一瓶椰子油和多年的经验,女按摩师悉心照顾着他们脚底和小腿上的每一处肌肉与穴位。她和Alex并排半躺在沙发椅上,好半天没有说话,享受着脚底传来的一阵阵混合着酸胀和轻松的愉悦感,从令人虚弱的酷热中渐渐恢复。
“苏律师,”耳边飘来Alex幽幽的声音,“我不知道你还有那么特别的爱好。”
苏昂扑哧一笑,仍然闭着眼。“这算特别吗?”
“反正我是很难想象一个爱好做包包的律师……”
这又有什么奇怪呢?苏昂反问他,有几个人的工作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她以前的顶头上司,上班时杀伐决断,下班就一头扎进厨房烤蛋糕。还有个男同事,一到周末就去唱歌剧……
在放弃了画画以后,除了旅行,缝纫的确可算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热情了。也许是受了她那心灵手巧的妈妈的影响,童年时她的很多衣服都是妈妈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亲手缝制的。甚至直到上了大学,她的衣橱里还有几条“妈妈牌”连衣裙,走在伦敦街头还被陌生人称赞过好几次。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苏昂就开始学着妈妈的样子剪裁棉布、亚麻或丝绸料子,她喜欢用画粉在布料上画出平整的线,喜欢那种精确的感觉,喜欢那台老式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声。妈妈教她如何从布料上抽取一根纱线作为裁剪的标记,她也很喜欢。她喜欢蕴藏于这门手艺之中的优雅与端凝。
但她最大的兴趣是缝制布包——或许是因为比做衣服容易,又同样可以接触到她最爱的布料。她爱不同面料的质感,也爱各色各样的印花图案。她喜欢中国织锦的华丽灿烂,喜欢北欧、南亚那些鲜明大胆的色彩,也欣赏日本清雅的配色、与自然季节相呼应的图案和天然纯正的蓝染。零散布料不易购得且成本不菲,她的原材料更多来自古着店和跳蚤市场的旧衣、桌布、靠垫、窗帘。她曾在山西淘到一幅窑洞门帘,由当地妇女用百衲方式制成,色彩搭配之完美令人难以置信,本应在美术馆里展出。海外生活旅行的经历则大大丰富了她的库存——中亚的印经丝绸,非洲的肯特布,印度的扎染色织,苏格兰的粗花呢,日本的蓝染刺子绣,柬埔寨的格罗麻……在伦敦工作最忙的时候,她仍会在深夜孜孜不倦地缝制布包。她固守着七八种款式,遵循简洁的原则,根据图案裁剪,也会因着不同的面料做些小改动。零碎的布料也没有被浪费,它们变成了小小的零钱包。每做好一个包,就算只是放在家里欣赏,那种成就感也无与伦比。它们不需要任何实用的意义,她会自我膨胀地想,它们本身散发的美和愉悦就是全部意义,是生活的基础和本质。说到底,人类是通过感官来体验世界的。有时看着那些包,她甚至会产生某种虚妄的错觉,觉得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都是假的;而在真正的人生里,她读了面料设计专业,是一名纺织品艺术家。
那架小小缝纫机被她从伦敦带回了北京,对于缝制布包的热情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友谊。尤其是最近几年,当她因为生育的问题越来越感到被命运背叛的时候,美丽的布料在每一个郁郁寡欢的深夜抚慰着她的心灵。专心下去,什么事都忘了,她仿佛被隔离在一个独立的时空里,那里只剩下色彩、印花、剪刀与缝线的走向,魂魄的碎片都飞回体内各就各位。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治疗。